六州歌头(188)
对手将以全力进攻,他自当以全力应对。
不论蒙阴,还是遥陵,街头巷尾总有孩童唱“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歌谣。
他们并非没有读书入仕的机会,也知晓同级官员武职天然低文职半等,然而从会走路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曾歇一个昼夜,才有今日之争。
不知谁的马儿喷出一个响鼻,两对人马同时暴起,刹那间,便交错而过。
刀夹风声,枪带残影,刀声枪影里,银线一闪,尚带狰狞之势的人马猛地同时静止。
风动尘静,红缨飒飒。
顾横之反手刺出的一枪,抵在了贺长期扭身时露出的心口。
半晌,他放下离对方脖颈尚有一尺的长刀,“我输了。”
“差一点。”顾横之收回长/枪,微微笑起来。
两人慢悠悠调转方向,纵马踱至一块儿。
顾横之伸出手,贺长期也伸出手,两只交握的手一起高举。
与枪和刀,共指苍穹。
霞光漫天。
两位副考亲自收走试卷,当场糊名弥封,内侍们引导贡生有序退出崇和殿。
贺今行活动着手脚,见有人挨着大门远远地向他招了下手,是许久不见的夏青稞。
他挥挥手以做回应,对方便转身随人流走了。
裴明悯离他不远,两人相携出殿,前者轻声说:“张先生所料不差。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类问题,今日可以说是一蹴而就。”
“那很好啊。我删删改改好几遍,掐着时间写完,也算顺畅。”贺今行说。题目涉及民生经济,哪怕只是一份答卷,他也不敢信口开河,条陈尽量慎重。
殿试按会试名次排座,短短几丈路,不少同科与他俩打招呼,两人皆笑着回应过去。
晏尘水和江拙在殿外等他们,跨出门后,忽地安静下来。
御阶百级,两旁禁军肃立,其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贡生。
大家都坐了一整天,水米未进,饥渴疲倦,行动间衣料摩擦,间或小声说话,更衬得黄昏静悄悄。
贺今行放眼看去,百十个人在殿内铺排开时看着挨挨挤挤,走出来一分散,却又显得十分稀疏。
与巍峨宏大的宫城相比,渺小得不足道。
清风吹凉汗水,倦鸟盘旋炊烟。
不知谁说:“考完了啊。”
“是啊,回家?”
“不了,直接去崇华殿。”
秦毓章说着批完最后一道折子。
吏部无侍郎,各地常规的人员变动皆在春初陆续上报,需要他一一审核。他干脆累起来,一次解决。
主簿便让人回府报信“今晚不归”,一面收拾案桌,“相爷从早到晚理吏部事,待大家都下了衙,还得去阅览新科考卷,再没人比您更劳苦了。”
秦毓章靠着椅背,阖上眼歇了半晌,才慢慢说:“劳苦不可怕,可怕的是想劳想苦却没有机会。”
“为国择选贤材,考校其功,是本堂应尽之本分。”他站起来,整理坐起褶皱的官服,而后绕出案桌。
“担什么职,做什么事,少些抱怨。”
主簿跟上去,由衷道:“相爷说得是,愚受教了。”
内侍在前提灯引路,秦毓章看着前路,大步流星,“也少拍马屁。”
到得崇华殿,孟若愚与王正玄并同考官们正分派答卷。诸人见他来,告了礼,请他在最里面正中间的位置落座。
十余位考官每人一桌,每一张答卷都要给每一位考官传阅一遍,评阅结果分五等,取总评排名次。
由王正玄开始,孟若愚收尾,最后全部归到秦毓章手里。
秦毓章道:“在座都是有资历的老人了,本堂不多说,开始吧。”
“早阅完早休息。”王正玄颔首,拿起第一份答卷,看完后在自己那份阅卷表上第一个格子里打了个“二”,便递给下一位。
“这一篇不错。”
“这一篇佶屈聱牙,难读。”
“这一篇又太浅显。”
“这个字……再拿一盏灯来。”
“题目要论食货,这写的是什么?”
“这些年轻人啊,到底知不知道一个铜板能买什么东西?”
“还敢隐喻前朝,胆子挺大。”
……
每有一位考官说话或是动作,坐在他身后的监试官便会将其言行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这是先帝时期为严禁科举舞弊而立的规矩。
直到更漏时分,大总管送来宵夜,传陛下口谕请“诸位大人稍歇一歇”,众考官才暂时放下答卷。
碧涧羹配水晶脍,热腾腾正去春夜寒气。
诸人分食,叫迟迟不动的王正玄,后者却道:“待我读完这篇文章再来。”
“什么好文章,一时片刻也等不得?”大家趁此机会起身走动,闻言都围拢过来。
王正玄举起答卷让他们观看,同时说:“卷子阅了有小一半,要我说,最好的就是这篇了。”
“好字,端正而大气。”众人初观其版面清爽整洁,便为之一振。
待看完,一位考官叹道:“这一篇以商贸切题,‘君子行其德,小人适其力’,思路清晰,下笔有物,可谓行云流水。”
“不止内容,文笔也好啊。引经据典,笔底生花,令我眼前一新呐。”
“确实算得目前最好。”
“文风瑰丽而不失风骨,难得。不过,这风格越品越有熟悉的味道。”
“这手字也不算陌生啊,我想想是谁?”
众人纷纷沉思。
“哈哈哈哈,”王正玄笑道:“这不就是我那堂官裴孟檀裴大人所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