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57)
“我只是想确认殷侯是否真的过世了。”牧野镰席地坐下来。
贺长期冷笑。如果这厮真如他所说,没打别的主意,他能把自己的姓氏抹了,改姓牧。
牧野镰听着这一声笑,就几乎能猜到他的想法,唉声叹气:“我真的想做个好人,小贺将军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一个杀人如麻的马匪,能有什么真情实感?”贺长期走开两步,也坐下来。不得不说,贴着大地的那一刻,心中稍微好受了一些。
“你的战功可比我多得多。”牧野镰轻嗤道,安静片刻,又说:“如果殷侯真的过世了,你就不想去仙慈关祭奠吗?”
贺长期也正在思考此事。
去吗?可是人死如灯灭,生前不去亲近,死后再去吊灵又有什么用呢?有心祭拜,何处不能拜,何时不能去?
遂缓缓摇头:“不去。”
“真的不去?”牧野镰屁股挪过来,摆出一副劝说的架势,“去吧,你去了,我也就能跟着你去。”
这态度实在奇怪。贺长期想起在玉水的时候,这厮也千方百计想混进仙慈关,顿时警觉:“去什么去?韩将军派我们去大遂滩侦察,后半夜就出发。”
牧野镰撇撇嘴,瘫倒下去,知道他这人一口唾沫一个钉,没在他这儿白费功夫。
后半夜,果真被揪起来,摸黑沿着西凉人的东北防线行军。
西北军卡在鸣谷关西南侧,令西凉人无法及时通过,只撤出了小股部队。其余大军沿着业余山脉拉开,开春过后,既有水草,又能依山防守。西北军调了精锐回援仙慈关,一时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就这么僵住了。
对峙并非什么都不做,韩将军思来想去,决定趁此机会,先去打探打探他们的军马场。
在秦甘大地如此广袤又平坦的地形上作战,骑兵不可或缺,因此马匹消耗也极其的大。而大宣不像西凉人家家户户养马,民间马匹有限且资质不高,战马皆有军马场选育。所以他们必须尽快将马场夺回来,培育新的马驹。
否则一旦面临无马可用的窘境,军队战斗力就将大大削弱。
贺长期还没有正式转营,韩将军依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他带着小队抵达草甸边缘,太阳挂在天上,不冷也不热,是很舒服的天气。越往里走,四下却静悄悄的,不见多少生灵。
大遂滩自从被西凉人占领之后,他们多带的马匹在此放牧,其他两州军队需要的草料也从这里收割。过多的马匹啃食它一个夏天再一个秋天,令它一入冬便沉寂下去,几场春雨都未能唤醒尚它的生机。
贺长期弯下腰,抓了把裸露在外的沙土,心下渐沉。也怪不得,这一路越往东,遇到的西凉兵越稀少。
因为这地被啃坏了——哪怕今春就能收回大遂滩,也需要等待它恢复元气,才能重新放马。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贺长期当即率队回返,将其上报。
韩将军立刻派人去追军师,看着飞马远去,甚至有一点儿羡慕。
自从去年春天被派驻胡杨庄,他就一直在苍、净二州与累关盘桓,也很久没有回仙慈关了。眼下他麾下所属的两个步兵大营全部驻扎在苍州前线,密切关注着西凉大军的一举一动,他这个主将也就跟着动弹不得。想回去给他的元帅上柱香,也只是想想而已。
但是他底下的小将并没有这样的限制。
他是知道贺长期出身的,对他说:“你这个做侄子的,就不想去大帅灵前相送?你每次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我可以给你批一回假,不要不好意思提。”
“谢将军体恤。”贺长期抱拳道,下一句却依然是婉言谢绝。
“大帅一心系于山河疆土与天下百姓,并不在乎身前身后名,我也不能为他增光添彩。与其离开前线,特意到他灵前吊唁,不如早日打退西凉,彻底收复苍州,再携捷报到他墓前祭告。”
他不要只做殷侯的子侄,分他的余荫。他一直以他四叔为榜样,如今更是立誓要向殷侯看齐。有朝一日,旁人提起叔侄,他也能为他四叔耀映生辉。
遥陵贺氏的千里驹,他父亲没能做到,他来。
韩将军闻言,沉吟半晌,对他越发欣赏。有这样的后生,西北军哪怕折损殆尽,也有长存再起的希望,不是亲子又有何妨?
遂拍肩道:“志存高远,很好。既然你不回去,那就随我去巡视营防。”
另一边,王义先已经赶到仙慈关。
关城缟素,山野飘白,所有将士皆缠白布。
殷侯平素起居的营帐布置成了灵堂。灵柩是一副普通的杉木棺材,军医说是大帅自己置备的。不止这一样,其他必须的用物都很齐全,至于他没准备的,也不必再添。
以至于简单得有些简陋。
贺今行把人背回来,梳头净手净面,安置于灵柩,并没有更换寿衣。殷侯仍然穿着自己最喜爱最常穿的那套铠甲,只把甲面上的尘灰污迹全都擦干净了,头盔就放在他身边。
来吊唁、来守灵的将士实在太多,职级不一,有的人不忍久留,有的人能守上一整夜,有的人痛哭不能言,有的人会和大帅低声说好多话。
所以,他并不时刻待在灵堂。
军营里绝大多数事情他都会做,哪里需要人他就去哪里。修壕沟修帐篷,安抚伤兵配药熬药,何将军送往宣京的奏折也能帮忙润润色。贺冬劝他静心休养,但他做这些并不费神,反而劝对方歇一歇。
殷侯遗愿,身后要回遥陵,和他的妻子谢如星葬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