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957)
“老人家,还是省省力气,回去吧啊。”
“我可不能回去。”王老伯说,他花了几十文才雇车把他祖孙送到这里,怎么能轻易就走了呢?更何况,他说:“我干孙子,被官府误会了,抓进牢里要砍头。你们说,我能不来吗?”
众人稀奇道:“嚯,你干孙子犯了什么事儿啊,竟然要砍头!”
“什么事儿都没犯!”王老伯说,试着重新提槌,“我孙儿是个顶好的人!”
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但他和孙女没顾得上吃早饭,马车跑得飞快又太过颠簸。
几下之后,鼓没怎么响,倒是把应天门值守的禁军招过来了,“刚刚是谁在击鼓?”
“我,是我。”王老伯看见官差,以为是来问自己冤情,赶忙滑下板凳踏板,迎上去,“我有冤要伸,官爷。”
“你敲的是吧?”为首的禁军确认一遍,下令:“把他带走!”
另两名禁军立即走向王老伯。
“为什么抓我?”王老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到处躲避,“我没犯事啊!你们抓我干什么!”
孙女跟着一起躲,边躲边喊:“我爷爷没犯事,官差乱抓人!”
在场其他老百姓也帮他爷俩拦人,“你们当差的要抓人,总得拿出个条令来吧?不分青红皂白就欺负老头小孩,未免太过分了啊。”
场面一时闹哄起来。
两个禁军被围在人墙里,左右出不得,一怒之下挥起长矛。
“官差打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声,老百姓们顿时也抄起扁担板凳之类的家伙什。
场面就要控制不住之时,齐子回及时赶到,“住手!”
他连伞都来不及打,下车就立马挤进人群,挤到王老伯身边,“你们没事儿吧?”
确认这对祖孙没受伤,齐子回才去找禁军:“我乃荟芳馆教谕齐子回,敢问官爷,不知这位老人所犯何事,你们要带走他?”
“齐先生。”禁军听说是荟芳馆的先生,顿时客气许多,“按律,击鼓上奏者,需杖三十。这老人自己承认敲了登闻鼓,我们才拿他的。”
齐子回一听,顿时皱起眉。他也知道这条律例,先前劝说王老伯从长计议,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方拿人有理有据,并非胡来。他不好以势压人,但也不能放任不管,便忝脸拱手道:“几位官爷,我等知晓律例,无意阻止公干。但是这位老人年逾古稀,必定受不住杖刑,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禁军不肯,“之所以有此规定,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击鼓,浪费公器,岂能因为对象年龄不同就随意免责?”
齐子回便问:“那可否由他人相替?”
禁军还是不肯,“谁击鼓谁伸冤谁受刑,这是规矩。若是由别人来替,那到时候引人上殿奏对,该引谁?齐先生,我们也是按律行事,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否则上面问责,我们当真担待不起。”
齐子回面露难色,暗自思索该怎么办。
在旁的老百姓听完他们的对话,都稀奇道:“官爷们这话说的,拿鸡毛蒜皮去烦扰陛下,要挨板子没毛病。可如果确定上奏的是大事,也要打板子,会不会太不讲道理了?”
“对啊,你们三十棍直接把人打死了,那人还伸什么冤呐?自个儿不就成冤魂一缕了。”
“老头儿,你那干孙子被判了什么罪,有多大的冤情?不如说出来让大伙儿分辨分辨,该不该击这登闻鼓。”
众人都看向王老伯,包括那几个禁军。
老人囫囵说:“我也不晓得什么罪名啊,传的是什么蓄奴,什么犯禁之类的话。”他搞半天也没搞懂,只坚信一样道理,“可我了解那孩子,不可能干出一件坏事的。”
百姓们乐了,“真是奇了怪了,你都不知道判的什么罪,有多大水分,那你替人伸什么冤?莫不是连顺天府衙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的吧?”
“你说是干孙子,那就不是亲生的嘛!不是亲生的还费这么大劲儿,何必呢?现在还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休要胡说!”王老伯嚷道:“我们关系可好,不是亲生,比亲生的还好!”
买伞的火上浇油:“怎么个好法?人都说慈母多败儿,说不定只是你觉得他好,实际上他坏得流脓!不然官府怎么要抓他,还要砍头?”
“你放屁!官府的要抓他,那肯定是官府的人弄错了!”王老伯要去捂那卖伞的嘴,可那小子脚滑,他追不上,只得停下来。他揩了把汗,干脆取下斗笠,满头白发冒着热气,将细雨热成烟。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不了解,不明白。我啊,老家在重明湖边儿上,那年半夜里涨大水,是他和他兄弟到我们村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把大家喊醒,带着大家到山上躲了灾。”
“原来是救了你一回,你早说嘛。”大家豁然开朗,“至诚寺里的师父们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那干孙子倒也算得上是个好人。”
王老伯只是摆摆手,怅然道:“我和孙子孙女人没事,家里屋子却被淹毁了,只能拖家带口去江南找我做生意的儿子。本以为要在江南过老,结果没一年,太平大坝又垮了。”
日子才好起来就忽然一下彻底没了,急转直下,听得无人不唏嘘,“老头你可真够倒霉的,走哪儿都遭灾。”
“不过几灾几难都能活下来,咱瞧着你这命够硬,还能再活个几十年!”
“是,我命硬。我全家三代人都被洪水冲跑了,就剩我一个老货捡了条命。”王老伯说起旧事,总是淌泪,“我就想,是不是我命不好克到了我的后人哪?我要跟我儿子一起去死,是他把我拦下来,说这不是我的错,叫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