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好养猫(68)
正如他们所料,此间摆放着成堆竹纸、雕版。泥活字和墨,是一处隐蔽的印刷作坊。
到天黑之时,几名男子进入屋子点起微弱的灯光,一边谈笑一边开工。
曲莲见时机成熟,回去桥边叫来许念。
许念走进院子之后从侧廊慢慢接近主屋,捅破一格窗户纸往里看。
屋中的男子约摸三十多岁,说北方口音。
带头的被其余人称作涂待诏,头捆幞巾,赤着上半身,精瘦的手臂有一片烫过的疤痕。
——“涂待诏,咱们上回印的那本小传卖得甚好,货郎说万寿书局都没咱们卖得多。”
——“别油嘴滑舌,快快刻你的书,我们这盘活字还缺几个,得再整一整。”
屋中煤炉正烧着,很热,几名男子都热得挥汗如雨。
有的人在印刷,有的人在雕刻蜡板,有的人在装订书册。
小猫在许念的袖子里闻到了墨味,发出一声嘶叫:“咪呜!”
所有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
——“什么人?!”
许念一手推开那扇虚掩的旧木门。
曲莲跃上他的肩膀,与他共同面对未知的危险。
涂待诏侧过身,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你是谁?”
许念道:“别管我是谁,你们可知这行当虽不受官府辖制,但若散播谣言诋毁清白,一样要治罪下狱。”
涂待诏笑了一下,拿起外衣披在肩膀,招手示意伙计们过来:“这位郎官管得太多了。”
许念道:“既然这里有各种鬼怪传说,我倒要问问,听说北方来的那只猫妖了吗?”
涂待诏道:“有的是猫,前几天我们还印过一个故事,说开封有位将军养了四只貍花猫,结果金贼来了他在家里喝酒,派猫儿上战场……”
许念道:“涂老儿,造谣是会被猫妖盯上的。”
一声老儿激怒了所有人。
伙计们纷纷围过来,撸起衣袖,握紧拳头。
“猫妖?”涂待诏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戏谑道,“猫妖在哪儿?你告诉我在哪儿呢?!”
许念微笑,歪过头。
曲莲咧开嘴哈出一声气。
剎那间日月失色,影斜长。
人的瞳孔映入红色灵符。
“猫……猫爷爷救命……”伙计们大吃一惊,吓得浑身颤抖面色铁青直呼饶命。
许念道:“曲莲,好了。”
曲莲喵了一声,收住灵术。
许念看着涂待诏,目光透出些意外:“难道你不怕吗?”
他没有想到的是——涂待诏并没有像其他的伙计那样表现出恐惧,还面带笑意从容不迫地握起手边的书稿,大有以身证道的意味。
“原来世上真有猫妖啊。”涂待诏道,“只可惜在东京罹难的刻书人未能亲口告诉我。”
许念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涂待诏长叹一口气,两腮动了动,眼中渗出点点泪光。
小猫从衣袖里探出脑袋。
许念摸了摸猫儿,找一处案台轻放下,听涂待诏说起过去的经历。
原来涂待诏也是北归人。
他曾在相国寺东门大街开书籍铺,结识了一帮刻书匠人。
南迁之时他的许多友人都不舍得离开东京,因为连年战乱使得各地无数典籍损毁丧失,而民间藏书还有太多没有完成刻录,所以他只好与友人约定日后在南方相会。
到达楚州之后,他就没有再南下,而是一直等着友人。
他每日到渡口去询问消息,听到了很多新奇的故事,也是为养家糊口才重操旧业开作坊印小报,直到那日他听一位外表看起来颇有身份的衙内说,东京即将陷落之际,东大街的刻书人在南薰门前与守城士兵发生冲突,士兵不让南逃,还烧掉了刻书人携带的所有雕版,而那个下令烧书的人正是《东京异闻录》中养了四只貍花猫的将军——白骁。
“衙内还说,守城军士好大喜功,他们本该护送城中百姓撤离,却还擅自出击,结果大意丢了城池。”涂待诏缓缓道,“更有甚者,那个养猫将军,烧了书还回家喝酒。”
——“咪咪咪咪呜。”
小黑猫坐不住了,不停地绕着纸堆绕圈圈。
曲莲附在许念的耳边传音。
许念深吸一口气,拉来板凳。
涂待诏道:“没请你坐,你怎么自己坐下了。”
许念道:“涂待诏,方才骂你老儿是我不对,但你也见识过这一只从北方来的猫妖了,它能回忆起当时南薰门烧书的真相,你愿意相信并再听一遍吗?”
涂待诏道:“你说吧,权当听另一个故事。”
许念捋平腿上的衣布,开口道:“当时,城中禁军采取主动出击的策略是真的,养猫将军下令烧毁刻书人的雕版是真的,回家喝酒之事也是真的。”
涂待诏道:“那还有什么是我等编排的吗?”
许念道:“城中禁军主动出击是因为他们不想坐以待毙,而南薰门从来都没有封锁,之所以烧毁雕版,是因为还有百千活人等着疏散,而雕版太重挤占了船只的舱位,不得已而为之。”
许念顿了顿,继续说道:“从来就没有士兵阻拦过那一群刻书人,相反士兵们还苦劝他们上船,只是他们见雕版已毁都不愿意走,自发地留下守城。”
涂待诏怔住:“什么?”
许念道:“那位养猫将军名叫白骁,他确实在烧书之后回家喝了酒,但当他酒醉醒来,冲上城墙砍死了一十六个金贼才面朝北方倒下,他喝的是给自己的壮行酒。”
融化的蜡水从木筐中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