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和轶事(70)
她倒大方,任由人搜过。那宦官搜毕连忙低下头去请罪。
她方进入殿中。
她的坐榻被设于东楹,离御座二尺有余。
她往常是从不需设座的,如今倒也新鲜。
她于行礼后方被赐落座,这才抬手将眼泪抹去。
元宏令众人陈状,韶华面上却不喜不悲。
元宏欲诘问,却忍住了。
瞧她如此看也未看他一眼,似全然沉浸于阿岳的死上。
他定了定,方道:“汝母有妖术,可具言之。”(注4)
韶华眼眸一转,仿佛回神。这才回过头来看向他。
元宏觉得心里闷得慌。一时郁结难出,忍不住又急咳了好一阵。
难为她这才嗫喏唤了一句:“官…人…”
声音低下去,又没了下文。
韶华环顾四周,只见大门洞开。唯一扇屏风遮风,堂上只有二王和御前近侍,此时具低着头,不敢直视。
她便请令屏左右,称有所密启。
元宏扬手敕中侍悉出,唯令长秋卿白整在侧,取卫直刀柱之。
韶华在打量白整,知其性忠厚。元宏见她犹不肯言。
乃以绵坚塞整耳,自小语呼再三,无所应,乃令后言。
韶华这才道:“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不关我阿娘的事。”
“引外人入宫城的是我,让他们扮作女巫男觋的也是我。兵权也是我交于阿岳掌管的。”
元宏这才澹澹一笑,“难为你也知道那些宕昌人是外人。”
他突然想到了太和十二年那一次未竟的宫廷谋反,是太后欲用宕昌人对付他们,如今她也选了这条路。
“不是为了谋反,只是自保罢了。”
“但是引狼入室,自保后又何以制敌呢?”
韶华原本只是垂首,这时才抬起头来直视他。一时心里竟涌出酸意来,不知是委屈还是伤感,眼中亦蓄起泪水来。
元宏只能撇开头去。
“你的兄弟欲我死,你却不替我说话。他设局害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现在竟还在这里诘问我。也罢,你罚也罚了,阿岳已死。你若也要赐我死,那要杀便杀。方山墓庐时,我原是已死过一回的人,你也不必再多费口舌。”
元宏气的发抖,敢情她的泪从来不是为他流的,都是为那高见岳。
眼下竟还这样振振有词,要他赐死她,他难免阖上双眼。
她难道当真不知,他若真要她死,根本不必拖到这堂上来。
她知道的,她一直知道。所以是故意在气他。
他隐忍许久,又是一阵急咳。好容易缓了缓,他才又重复问常夫人的话。
韶华澹澹一笑。
鲜卑旧俗兴巫蛊厌胜之法,早年间民间各有祝祷之法。
其中有些被太后论定为左道,已不多见。
那其中有一厌胜术,是用钢针刺入木偶两肋下,木偶即为人的替身。
于木偶上施术,会作用于人的身上。
她没想到自己竟在此时此刻想到了这件旧事。
她突然猜想,若是自己将此法告诉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会否像她教他呼卢喝雉时那般痛快?
想着想着她又黯然下来。
必是不会的。他既已审讯众人,若真找出什么证据,不会不拿到她面前来。
他这样问,摆明是不信她。
她终于又笑了起来,颇为凛然的说:“若我要杀至尊,何须那么多人。待近于身侧,插刀于尔两肋之中。何苦玩那小儿把戏,如今和你于堂上辩驳。”
元宏这才终于移目向她,原来她是如此想的。
他们这样的情分,她说出这样的话。
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几欲垂泪,却又被急咳所吞噬。
他在满室昏黄中,想到这一路走来含温室的心路。
他知道他最终是不能怪罪她的。
这一切原都是他的错。他没有做好安排,害她受委屈。
然而此事又不如同幼时那般。
他哄骗她,她还能丝毫无怪。
只是她终归长大,不会再像少时那般蹦蹦跳跳的走到他的殿门口。对他说:“你不去找我,我就来找你啦。”
他突然很想问她。如果有一天,他走不动了,回不来了。她还会不会去找他,就像少时那般。
只是若见不到她,他定会很难过的。
他的泪终于掉下来。
殿外寒风鼓鼓。
最着急的人是元详,他越急就越冷,一直往元勰身边钻。
元勰不想理他,一直裹着狐裘大氅支起一肘来,拒的他远远的。
被他搞得烦了,也只说了一句:“阿兄还病着你不知?”
阿兄病的最严重的时候,几乎走不了路,却只能强撑。
因为不想让众将士看到他病弱的模样,他挥手召来他。对他耳语,“彦和,我站不住了,勿要惊动旁人,你来扶一扶。”
他扶着阿兄慢慢走,将他大半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待众人告退,便立刻将他背回去。
晚间纵有医官照料,他仍伏于榻上相守。
白天替他料理军务,特别紧急时还要草拟露布。还好他自小便追随阿兄身边,所以露布的遣词造句竟也与阿兄的很像,仿若同出一人之手。
他听到这话,是有些高兴的。
阿兄枕间有一只盒子,盒上刻一莲花纹。
他昏睡时,会不自觉的将手搭在上头。
他曾亲启了去瞧。
是一柄象牙梳,下面还有一缕秀发。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这秀发的主人只能是那个画像被挂于粉壁上的人。
由此便可知,初闻此事的阿兄如何能不伤心不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