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高门世家的贵公子讲究得很,哪怕是最常见的书写之物,也是阳武县少见的洒金细纸。
普通宣纸略显粗糙发干,写完字之后,要将纸拿起来吹一吹,才能让墨迹干得更快。
而张予白所用的洒金纸则更细腻柔软,不像纸,更像价值不菲的帛,她刚写完字,上面的墨迹便已干得很彻底,完全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去吹墨。
“......”
不得不说,贵还是有贵的好处的。
柳慧娘习惯性吹墨却发现没有这种必要,便改换姿势,将手中的洒金纸递给素节。
“需要删改的东西我已经写在方子上了。”
柳慧娘道:“若六郎信我,便不妨用上一用。若六郎觉得此方不好,便当我没写过这个方子,也没有来过六郎的温泉山庄。”
柳慧娘的方子与张予白原来所用的方子大不相同,但尽管如此,素节还是笑着接下方子,四平八稳说道:“夫人这是哪里话?”
“夫人医术高超,方子定然是好的,我这便让人按照夫人的方子去抓药。”
用与不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但柳慧娘不辞辛苦来给六郎请脉问诊,便不能拂了柳慧娘的面子。
素节对着柳慧娘谢了又谢。
“你们太客气了,阿娘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陶以墨笑着道:“倒是六郎要快点好起来,这样才不辜负我与我阿娘的一片苦心。”
正常情况下,气氛烘托到这里,后面的话便是顺水推舟了,但陶以墨不走寻常路,她没有话锋一转提起生意,更没有向张予白谈起任何利益,见金乌向西坠去,她便起身请辞,仿佛她舟车劳顿来到这里,只为给张予白看病一般。
仅此而已。
陶以墨道:“天色不早了,六郎又该泡药浴了吧?”
“既如此,我与阿娘便先回去了。待日后六郎身体好上一些,我再登门造访。”
素节眼底闪过一抹讶异。
——精明的女商竟不开口闭口谈钱了?
张予白眉头微动,墨色眼眸看向陶以墨。
陶以墨笑眼弯弯,眼底一片真诚,“不能耽误六郎泡药浴嘛。”
窗外蝉鸣忽而喧嚣。
刺目的晚霞从窗柩处闯进来,张予白眯了眯眼,视线悄然移开。
“我泡药浴,与招待夫人陶东家有何干系?”
少年声音清冷,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在喧嚣的蝉鸣里,“天色已晚,你们又是女眷,怎能夜间上路?”
茜色的霞光暖着少年墨色眉眼,少年微侧脸,霞光在他眉眼间染上一层极淡极淡的红。
“素节,将熙和院收拾出来,让夫人与陶东家安置。”
张予白吩咐道。
“是,我这便让人收拾。”
素节笑眯眯应下张予白的话,余光深深地瞥向陶以墨。
陶以墨眼底漾开笑意。
古人诚我不欺,果然唯有套路得人心。
——她的人形聚宝盆终于被她套路到了!
心里虽高兴,但陶以墨面上却不显,这位张家六郎是风雅到极致的人,她若太市侩,只会惹他厌烦,所以精明的女商的形象还是要稍微收敛一二,在他心里,她需是知世故但不世故的通透人设。
转瞬之间,陶以墨犹豫着开口,“这,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素节笑道:“东家放心,熙和院只有女眷,绝无外男。”
时下民风虽开放,但未婚女子留宿未婚男子庄子里总会惹人闲话,柳慧娘皱了皱眉,温声婉拒道:“六郎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天色尚好,若我们速度快一些,应该能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回到家。”
陶以墨肃然起敬。
阿娘好拼,为了给她搏一个好名声,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谎话。
——外面金乌西坠,霞光满天,与阿娘话中所说的天色尚好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阿娘的话已说出,她若反驳,便显得方才的话是欲擒故纵,倒不如顺着阿娘的意思先回家,待该日寻机会单独拜访张予白,兴许会有更好的效果。
思及此处,陶以墨便改口道:“阿娘此言甚是。”
“六郎还要泡药浴与用药,我们便不叨扰了。”
陶以墨向张予白道:“待日后六郎身体大安,我再来拜访六郎。”
疏冷少年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陶以墨素来敏锐,张予白的细微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有些意外,以为自己看错了,张予白这人虽接人待物极为温和,但骨子里是个冷清的人,哪怕对她印象不错,但也不会因为她的婉拒留宿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不值得。
是的,不值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是他的家风教养,但不动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是他的底色。
再说白一点,是人间繁华与他无关,他从不是红尘丈里人,他超脱尘世外,冷眼观世人。
陶以墨眸光轻转,心里有些疑惑。
可当她向张予白看去,想要仔细瞧他眼底神色时,少年已移开视线,恢复往日的清冷模样。
“既如此,我便不留夫人与东家了。”
少年再度开口,声线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可她分明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素节,替我送夫人与陶东家。”
她听到张予白淡声吩咐素节,而那双永远风轻云淡的眼,却淡淡向她撇过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眸间,只是此时的她还看不见。
“?”
有什么是她陶以墨不能看的东西?
疑惑间,少年眸间情绪顷刻间消失不见,偌大花厅里,只有少年的声音在继续,“东家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