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106)

第60章 60

十二岁的他在哪里看见那道劈开无尽黑夜的初升晨光, 没有人比柴奉征记得更清楚。

他本来和其他被人贩子掳到南方的周人一样，被巡边的荆州军救下之后，带到城里交给城中衙门, 安排他们随北上行商的商队回家。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无家可归。

他一旦安然无恙的过了陈周边境, 李阀这次对他只会杀无赦。他的父皇不过把他当作长子的挡箭牌，而他的嫡亲兄长……上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掳去, 若是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结果又怎会不同？

茫茫大地之间, 竟没有他柴奉征可以容身之处。

无人爱他，无人怜他，根本没有人想要他这个人活着。就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

只有一个人，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被使用的地方, 只是纯粹的想要他活着, 便伸手把他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变故陡生让他暂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而那个人看着他两颊涨红,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的样子，轻叹一声，把他带回了自己府第的外院客房里。

他清楚看见了那人脸上的不忍和悲悯。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俯瞰世间苦难，神佛眼中看见的是整个人间, 卑微的人类看见的却只有这一尊神佛。

曾经什么都有的他,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他还有一次机会。

少女把他在客房里安置好, 温声安抚：“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子之后将军府再安排送你回家，好不好？”

听见“回家”两个字，他浑身上下禁不住的颤抖，死命的摇着头，唇间急切的想要吐出什么，却是嗯嗯啊啊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少女秀眉一蹙：“莫非你有难言之隐？”

她想了想，露出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不回家也没关系，待你恢复如初，将军府会为你安排好去处的，小兄弟切莫贪心。”

机会稍纵即逝。

机会正从指间流逝。

这是他离黑暗中的唯一一线曙光最接近的一刻。错失了这次机会，他的人生便只剩下黑暗，再也没有活着的意义。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扑通一声，少年虔诚的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拈着少女的衣角，一双眼睛明澈如镜，镜面下却是化不开的依恋。

无辜的大眼睛像小狗般忠诚地注视自己的饲主，眼尾泛着泪意的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可怜、纯朴和仰慕。他知道自己天生俊俏，也毫不吝啬地向面前之人展示自己脏污破碎之下那残缺的美好。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他只需要说两个字，现在的他也只能说两个字。

“主……主人。”

他看见少女正要转身离去的身躯明显一顿，薄唇之间似乎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瘦削而修长的玉指轻柔的挑起自己的下巴，少女微微俯下\身子，他的双目便直直的对上了那双欲语还休的明眸。

少女的眼睛明亮得让他几乎要睁不开眼，也让他禁不住的自惭形秽。

他却在那双眸子里面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主人。”

再次说出这两个字，比第一次要顺口得多，或者是因为他已经重新掌握了发声的窍门，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心底的意志驱使，他必须向面前少女求证，求她承认自己对她的称呼。

“那么，”少女想了想，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再次拼命的左右摇头。这摇头可以代表很多意思，可以是不知道，可以是不记得，可以是不想说。

可他只是不想要那个名字了。那个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喜欢的名字。

少女没有问他这摇头是代表哪一个意思。

她只是凝视着他半晌，轻轻一笑，明亮的眸子里点点光芒闪亮：“那我就自作主张，给你赐名萧璞。”

“随我兰陵萧氏姓萧，璞玉的璞。”

然后她扶起了他，把他一路领进后院。

×

眼前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和记忆中的再次重迭，柴奉征回过神来，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两张脸的不同。

不知是横跨十一年的光阴让锋芒毕露的艳阳变得沉静、冷漠而让人难以猜透；还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所有的把戏和心思，她就像戏台下的观众，观看自己演的一出出好戏都只是她的消遣方式。

十一年之间无论他们各自经历了多少，身份上又是如何的倒错，没有变的是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而她甚至已经在他的刻意塑造之下，学会了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戏谑地俯视他的挣扎，轻蔑的姿态在十一年之后只有让他更加的兴奋。

“主人……”

他在十一年后，虔诚地跪在十一年前跪过的同一处地方，一脸眷恋地拉着十一年后同一个女子的衣袖一角。

“你是谁？”

萧元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次没有问他的名字，却是问了这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

柴奉征却是清楚不过，她要的是什么答案。

“奴萧璞。”他抬头注视着她，眼里的依恋比十一年前的更加偏执、更加病态，没有刻意的计算和装扮，更加自然的出自他既阴暗又纯粹的内心。 “是萧元嘉的家奴、小狗。”

他的话比十一年前的要多很多，也更加的取悦到她。

萧元嘉看着他一如那日涨红的双颊、泛红的眼尾，却不是出于窘迫和羞耻，而是泛着情动的潮红。

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有捏着男子下巴的指尖微微抖颤，暴露了内心的隐隐兴奋。 “那么，我的乖狗狗、好阿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