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111)
薛道明没有像柴奉征那个小疯子一样不顾性命的豪赌;作为荆州军的运输官,他向来都不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
他最擅长的,本来就是周密的计算,把每一步的风险降到最低,而把成功走到下一步的机会提到最高。
所以他在第一次会晤时,便刻意提起柴奉征当年保下他、给他活下去的理由、给他手中权力,以及所谓为了萧元嘉而留下将军府等一连串的事。
刻意得就连萧元嘉也忍不住出口嘲讽,他是来做柴奉征的说客。
可就是这么刻意替柴奉征说的话,他不止说了一次。
第二次会晤,薛道明在长公主面前声泪具下的请罪,有意无意的引导长公主道出当年萧大将军狠心把她送回建康的真相。
如果没有这一场会晤,如果没有他的这一番道歉,长公主大概本来也不打算主动说出这个秘密。
如果不是知道了当年真相,萧元嘉便无法和四年前父母的选择、和长埋江陵地下的亡父和解。
第三次会晤,薛道明一副勉强的样子,对她和盘托出了荆州军的现况,柴奉征面临的险境。
还把她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说,有机会要回江陵看一看,拜祭葬在那里的萧大将军。
没有前两次的布局,本来的萧元嘉根本连考虑也不会考虑这个提议。
如果没有重新掌兵一事以及和柴奉征的婚约,她在与自己和解之后,或者也会考虑走这一趟江陵与自己心目中的亡父和解;但薛道明也无法保证她最终一定会来江陵走这一趟,亦都无法保证她会什么时候来走这一趟。
要提高这件事发生的机会率,以及掌握萧元嘉将会出现在江陵城的时间点,他要做的事有两件:
其一是,推波助澜撮合她和柴奉征,只要两人之间重提婚约,她便不得不回江陵在亡父墓前拜祭。
其二则是,让柴奉征召身陷险地,这样荆州军的兵权才有易手的可能。
出兵陇西一事,固然是小疯子不论生死的豪赌,却未必没有作为他的荆王长史的薛道明的手笔在暗。
所有看似琐碎的铺垫,来到萧元嘉怀着虎符踏上荆州境内的那一天,终于全部重合。
——又或者说,在她还未进入荆州境内之前,便已开始重合。
因为她在九江,遇见了一个人。
×
从山下上来的荆州将士陆续到达山顶,整整齐齐的排了方阵,围着最中心的萧大将军之陵,站在陵前的萧元嘉就像主将坐在中军发号施令一般——那是曾经属于萧大将军的位置。
萧元嘉新穿一袭素白麻衣,额上束着素白发带,发带末端和衣袍的袖角都在风中摇曳不止,手上往陵前撒着纸钱冥镪。
白色的冥镪远看彷佛随风飘摇的柳絮,在六月炎炎夏日之中又有一种六月飞霜的感觉。
六月飞霜,为世道不公而降,为强权下牺牲的性命而降。
冥镪撒罢,萧元嘉面对亡父之墓,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从薛道明和荆州军中稍有资历的将官开始,山上的人统统跟随着她的动作下跪,铁甲铮铮之声此起彼落,连绵不绝。
“诸位将士。”
她的声音以内力远远传出,相比曾经意气风发的小萧将军,多了一丝沉稳,一丝冷冽,有着一种位高者的不容置喙。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她平静的唱完一众人等三叩首的程序,领着山头上的所有将士站了起来,却没有看向他们,而是低头凝视着父亲的陵寝。
“不孝女萧元嘉,回来看你了。”
“父亲。”
和方才稳重威严、不慌不忙的洪亮声线不同,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似有若无的呜咽。
“四年前父亲逼我回京的时候,就算折断我的傲骨,明知被我误会,也明知……这并非我所想要,还是为我安排了这条活路。”
“父亲不想我经历的权力倾轧,我却不但经历了,还主动把自己放到了风口浪尖上。”
“父亲以待嫁为借口逼我回京,当初婚约上的柴氏小子却真的快要成为你的乘龙快婿。”
萧元嘉深深吸了一口气,羽睫轻颤,旁人无法看见那双幽深的眸子深处,那里的彷徨与不解。
“这一切为了与命运一搏的功夫,最终都是值得的么?”
她的声音低若呢喃,那些自言自语的话,却骤然得到回应。
“值得。”
轮子划过粗糙地面的轧轧声起,深沉而坚定的两个字来自于轮椅上的景策,身后推着轮椅的沈嘉言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因t为命运,把你带回了江陵。”
景策一边说着,一边从沈嘉言手中接过一壶荆州军中盛行的江陵烈酒,倒了一杯撒在地上,倒了两杯分别给薛道明和沈嘉言,倒了一杯往萧元嘉的方向递去,最后倒了一杯拿在手中轻轻转动。
“命给了我们苦等多年的机会。”
景策把手中杯一饮而尽,然后往地上狠狠一掷,看向陵墓的眼神如刀锋锐,声音也变得冷厉。
“应该说,是大将军用他的性命,为荆州军换得了潜伏多年的机会。”
“如今,小将军归位,正是我等承大将军遗志之时,驱逐北人,光复大陈。”
一下子,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中央麻衣素服的女子身上。
举起反旗,驱逐当初的侵略者,光复曾经拥有这一片土地的陈氏皇朝——这就是萧大将军的牺牲,真正的意义么?
萧元嘉忽地想起那日在江夏城守府,在沈嘉言的书房里,自己看到的一幕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