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113)
萧元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漫不经心的移开眼神。
作为柴氏的荆王,荆州军一直以来假意投降并奉为领主的柴奉征,在这一场反军祭拜旧日元帅的誓师大会上,他是最完美的祭品。
用他的血,为已故的萧大将军、为光复大陈的荆州军祭旗。
只需她的一声令下,守在马车旁的部下便会把祭品奉上祭台,为这一场誓师大会的迎来血腥的高潮。
——如果她是把他当成祭品绑来的话。
萧元嘉仰头,把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然后两指一松,伴着瓷器破碎的声音酒杯摔落地上。
“我的亡父,大陈最后的堡垒萧大将军,用他自己的生命换得我们潜伏三年,终于在今日可以在他的灵前再次聚首一堂。”
她的嗓音透过内力远远传出,声音清朗而自信,带着一种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三年后,元嘉在建康所见所闻,大陈曾经的陛下已经安于做柴氏的安乐公,曾经的太子如今是无官一身轻,那些在南方六朝数百年的时间一直在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根本不在乎国号是陈是周、座上天子姓甚名谁,建康沦陷之后他们毫不犹豫地转投新主,然后一边沉浸于柴兆言所承诺的纸醉金迷的奢糜生活,另一边一如既往地为了家族利益而明争暗斗。”
“没有人在乎大陈的存亡,没有人记得当年父亲和荆州军的负隅顽抗和壮烈牺牲,所有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前看,走下去。”
“可是,如果人人都可以当作没事发生,平安美满的继续活下去,那么牺牲的意义何在?”
“如果大陈亡不亡国也没有所谓的话,无论是父亲还是我,领兵戍边的意义何在?”
“父亲当初坚持北伐,我领前锋营在洛阳一役成名,打这些仗的意义何在?”
这些都是她在船上重遇师傅、得到他带着责怪的冷眼以待之后,在最迷茫的时候问过的问题。
“十几年的战争里,我们已经失去了多少亲人、多少性命,多少将士为止前仆后继,想要记住这些牺牲,我们便只能折磨自己,如果想要向前走便是对t不住所有牺牲了的人。”
山头上一片死寂。清凉的嗓音仿佛随着凉风飘向远方,轻若柳絮,听在耳中却是重逾千斤。
记得和忘记,往前走和向后追,放下和放不下。在场的荆州将士经历过萧大将军麾下的辉煌,也经历过江陵失守、将军殉国的沉痛,经历过国破家亡,在对新朝没有一星半点的归属感之下,主宰故国的人却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怀旧或上进之心。
萧元嘉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可是,只有将士们在这里怀缅故国,故国从来都不会怀缅我们。”
“或者说,国的意义,到底何在?”
“故国已故,没有大陈,难道我们便什么也不是?”
山上将士尽皆哗然。
沈嘉言厉声一喝:“将军这是要归顺北人么?”
“将军的心,已经叛国了么?”
他冷声嗤笑:“也是,将军现在和姓柴的——”
萧元嘉一直都在静静听着,待他说到这里却忽然粗暴的打断。
“师傅。”
她打断了沈嘉言,话中的对象却并不是她。
“难道人只有两条路可选,不是光复前朝,便是归顺于侵略者。”
“难道你也认为,父亲用一条命保下我们和荆州军,为的就是让我们再次为大陈而死。”
她已经看得出来,山顶上的荆州军主将之中,真正统领全局的,其实是这位隐而不退的萧大将军副手。
景策定定的注视着她,半晌,才缓缓反问:“没有国,哪有家?”
“没有国家,哪有我们的存在?”
“师傅错了。”萧元嘉几乎是想也没想,心里已经想了千转百回的话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聚人成国,本来就是先有人,然后才有国。”
“荆州军之所以是荆州军,不是因为陈衍,也不是因为大陈,而是因为有荆州这个地方,有。”
一直紊乱的思绪忽然变得清晰,她在那一剎那好像想通了什么,迷蒙了一整年、甚至是好几年的前路忽然变得豁然开朗。 “如果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南陈北周。所以人从来都不属于国,也从来都不需要国。 ”
景策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良久,才重重哼了一声,吐出两个字:“狡辩。”
萧元嘉不以为然的轻笑,过了半晌倏地敛了笑意,无比认真地道:“元嘉一身武功皆是师傅所授。”
“你我都是武人,武人之间有什么分歧的,都是以比试决定,以强者之道为正道。”
“今日,元嘉便斗胆向师傅请教。”
什么?十一年前便已从千军万马中剑指周帝的小将军,要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发出挑战?
山上一片哗然,人人都是议论纷纷。
这连是胜之不武也不算,这武根本就比不了啊?
更出奇的事却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发生了。
景策脸上五味杂陈,似乎沉思了许久,直到四周议论的声音开始慢慢平静下来,他才淡然一笑,沉声说:“好。”
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萧元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她用只有景策、沈嘉言、薛道明等几位站在陵前的荆州军中骨干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那日我在江夏城守府的书房外,听到的是从地道传来的两对脚步声。”
“步履有力,既不轻浮又不沉重,是武功高强之人的脚步声。”
“既然一对是沉将军的,那另一对便只能是安坐屋里的师傅。可是,当我进去的时候,师傅却又坐在了轮椅上面。而且,屋里又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