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48)

“少主，”阿尔敦道，“您……您要带我们回去啊。”

源素臣垂眸少顷，晨阳打在他身上，仿若一尊精致玉像。

他道：“这是爹爹的意思么？”

“……不是，”阿尔敦擦了擦眼泪，“是我的念头，也是……也是许多漠北将士的执念。回到故土乃是大势所趋啊。”

他期待着源素臣的回复，也期待着有朝一日复兴凉国。却没想到源素臣给予的是反驳：“我不会回去。”

阿尔敦错愕不已：“……什么？”

“我说我不会回去，更不会复兴凉国。”

“少主，你……”阿尔敦胸中震颤，险些就此昏倒，“少主、少主你糊涂啊，你是凉王之后，你本就是天命所归，只要时机成熟，你打出旗号，必定有千万人响应。”

可他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分明望见源素臣冲自己摇了摇头。

源素臣反问道：“敦叔，什么是大势所趋天命所归？”

阿尔敦立时愣在了原地，本能地感觉到他心中有另一番回答。

“纷乱终归于一统，离乱终归于安定，这才是大势所趋，”源素臣道，“所谓天命，乃是民心。谁是人心所向，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乱世纷扰百年，兆黎苦不堪言，必是希望早日天下一统结束战火，谁若逆流而上，定为世所不容，”源素臣将马鞭指向了远方，“天下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若逆流而为才是违背先祖之意，不仅不是光复凉国，反而是带领族人自取灭亡。”

阿尔敦一瞬嗓音干哑接不上话，那点复兴凉国的火苗虽没有灭尽，却仍旧被面前人说话是的气势所深深震撼。

他听见源素臣字字清晰：“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第080章 孤凤鸣（三）

他还真说到做到, 选了一条和源司繁相向而行的路回府。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源素臣略微低着头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却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轻轻道：“阿归。”

源素臣眼中的锐利锋芒一瞬转为柔和, 他循声望去，用惯常的口吻唤道：“尚安啊。”

他走近了几分源素臣才注意到源尚安此刻眉间爬满了愁绪。

源尚安示意源素臣随自己来, 走到一处寂静无人的巷口才道：“我有一些事情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眼中诚挚真切，对于面前人很是不舍。

源素臣不知道的是, 源尚安很喜欢望着他的眼睛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往日积蓄着锋锐之意, 这个人亦是天纵骄狂桀骜不驯, 叫旁人忍不住避其锋芒敬而远之。可每每瞧向自己时, 眸中锐利顷刻间便化作了无限柔情, 琥珀眼瞳似也变为了粘稠蜂蜜, 将自己层层包裹，逃脱不能。

源尚安于心底无声喟叹，他这辈子怕是都走不掉了。

他来到自己世界的时候太早了，自己和他相处或是交流的时日也太多了，是以时至今日旁人根本插不进来分毫，源尚安满心满眼也都只有他一个人。

这不能怪他早早动情，迄今为止他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和这个人脱不开关系。他是他亲手带大教导的孩子，他也在这个人身上体会到了人类纷杂的情感：欢喜、别离、愁绪、思念, 他通通都是在这个人身上最先感悟到的。

他在自己心间过早地种下了太多种子，故而枝繁叶茂后的一切美好回记忆，都与他息息相关。

源尚安是何等聪慧之人，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是注定离不开这个人了。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源尚安道,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倘若你心中另有所属，你放心, 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叨扰你。”

那一夜的纠缠又算什么？源尚安心里并不知道答案，当晚上他们似乎都有些疯了，迫切需要做些什么来获得解脱。

何其荒唐。

源尚安道：“……兄长，我对你，并不是手足之情。说是心悦也好，倾慕也可，反正我……我很喜欢你。”

“当然了、我……我无意强迫你必须回应，”源尚安微微颔首，有些不好意思，“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我日后决计不会骚扰你。”

他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说话？”

源素臣反问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我可以同你说千万遍好听的话。”

“……你何必在这种时候逗弄我。”

“我没有逗弄你尚安，”源素臣耐心道，“我只是想再叫你想一想——你真的什么都想清楚了吗？世事无常，真心瞬息万变，人太容易被错觉蒙蔽双眼了。你我将来也会有很长的路要走。”

源尚安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将近一年的相处里，自己在宦海浮沉里的直觉都在告诉他，这个人绝不甘心碌碌无为，是个天资卓绝的野心家。

而野心是一把双刃剑。有人借此一飞冲天，有人因此万劫不复。

他们二人自幼性格迥异，源尚安还记得儿时的源素臣神情骄傲，指着被自己打下来的猎物说，他往后要做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大将军。

而彼时的自己，想的却是一生只求无功无过，能在乡野间平凡度日，在敕勒川下牧马放羊，平淡一生，不违本心便好。

“我确实不像你，”源尚安思及往事，“你是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但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平安一生。”

源素臣道：“那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源尚安道：“人生在世最难求得便是无愧于心。或许这天下有朝一日真正太平的时候，就不再需要我这样的人运筹帷幄了。到那个时候我自然归隐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