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98)
犹如溺水之人望见浮木一般,源素臣匆忙抓过信件,甚至险些将之扯坏。他立马捧在掌心吹了吹气,把这信当成个初生婴儿安抚。
他堪称如饥似渴地看完,源司繁说他已经抵达武川镇,势必不会叫柔然南下半步。
除此之外信里字字句句,都是在念叨着源尚安。
源素臣两手一抖,眼眸瞬间空了。
信上字迹难掩潦草之势,墨点粘连,可想而知落笔时是怎样的忧心如焚,怎样的日夜难安。
可这一切从来不是给他的。
源素臣双唇颤抖,似是想隔空质问为什么。
“你就不能学学慕儿吗?”源司繁又气又恼,可最终还是无奈占据了上风,伸出去的手悬在了半空没落到源素臣脸上,“爹每日要处理政务军务就够忙的了,你就不能叫爹爹省点心吗?”
他从父亲的脸上见过苦恼见过失望,见过无可奈何,唯独没有见过满怀欣喜或是骄傲。
源家虽是鲜卑族人,可却重视诗书礼乐,族中子弟大多知书达理循规蹈矩,半点没有“蛮夷”的野气。源司繁亦是崇尚文雅之人,身边好友有不少都是诸如岳旻那样的读书人。虽然也有几个爱调皮捣蛋的子侄,可见了长辈之后至少也是一副规矩模样。
唯有源素臣是个例外,他像是半道上横插进来的一根刺,与周遭格格不入,扎得人双目作痛,浑身难受。
他不听话,他不服管教,他桀骜不驯,他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孩子。
他和源司繁为数不多相处的时日里,最常听见的就是那句“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是,源尚安才是他心目中那个继承家风家训、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
阿飞一怔,抬眸望见源素臣的身影不知为何忽地倾颓下去,犹似一面不堪重负的石墙。
信纸则是被他扔在了一边。
“少主……”
源素臣缓缓坐回了梨花木书桌前,轻叹声微不可闻。
须臾后他道:“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头还是偏爱尚安。”
这话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源素臣这是要让什么人好好看着。
阿飞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毫无往日骄狂的气势,仿若才从战场匆忙逃回的败军之将。
“爹在我小时候就说喜欢乖小孩,”源素臣呢喃道,“他多会讨人喜欢啊,到哪里都安安静静的。”
阿飞抿抿嘴,试图宽慰:“少主,其实将军心里头肯定也是惦记您的。不是说……爱之深责之切嘛。”
源素臣摇摇头:“他没那么爱我。”
却也没有那么不堪。
是以源素臣对此只能无能为力,他无从去恨。
末了他知道阿飞想不明白,又挥挥手道:“罢了、罢了。”
——————
“你去见过了一趟源素臣,他有说什么?”
沈洄抿了口热茶,闻言不紧不慢地放了下来:“我倒是觉得几位叔叔伯伯有些误会他了。”
“哦?”常山王挑眉,“不知此话怎讲?”
沈洄道:“依我看,他不是几位叔伯理解的那种性情粗暴举止冲动之人。我倒觉得他有奇才在身,来日之路必定不可限量。”
“哦?”鲁阳王有些嗤之以鼻,“你不过见了他一趟,就这么临阵倒戈了?”
沈洄无奈一笑:“皇叔真喜欢说笑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不过是去会会他。他在朝堂之上如此激动,谁都怕他情急之下惹出事来。我去见他一次,也是为了试探虚实,压一压他心中的火气。要是真不小心弄炸了,那油点子不还是溅到咱们身上?”
他似乎天生就会打圆场,这一番话下来屋内气氛明显轻快了不少。
杨宪却始终愁眉苦脸:“诸位王爷,我说句公道话,这次是不是把人逼得太紧了些?毕竟是手足情谊,他心里焉能不痛?”
他话未说完,已然被鲁阳王急匆匆打断:“杨大人,您这话就不合适了。他再有不满,可那是对圣上对太后该有的样子吗?罚他不算亏,这样的人就该长长记性。”
“……我没说罚他罚错了,”杨宪道,“只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吶,各位王爷,我最近总做些怪梦,梦里天崩地裂……我就怕咱们不经意间把他逼成个大祸患啊。”
乐平王笑道:“杨大人,你这是纯粹没休息好!这两日不成告假吧,回去多睡会儿保证好了!”
“是啊,”常山王也跟着乐,“杨大人最近忧国忧民太甚,该找个大夫调养调养了——要不本王给您说个不错的去府上?”
“哎,我……”
杨宪一时语塞,大概是意识到和这帮荒淫玩乐的宗亲没什么好说的。
眼见周遭复又沉寂下来,沈洄率先开口,却是语出惊人:“诸位叔伯,恕我直言,这一回怕是真不能叫他源尚安死。”
“……什么?”鲁阳王上次吃了拍卖会的亏,正愁没机会报复,是以第一个反对,“城阳王,你说什么胡话,他犯的可是叛国罪!”
沈洄正色道:“把人朝死路上逼,那是逼着他们翻天覆地,眼下北边没了他们还是不行。我虽不是源家一党,可我也是沈氏子孙!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魏河山被外敌践踏。”
“……你……”
鲁阳王起身上前就要争辩,却被常山王拉住了衣袖:“伯父,且慢且慢,洄儿所言确有道理。”
“可是……”鲁阳王哎呀一声,简直要焦头烂额,“可是源尚安在地牢里都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仇早就结下来了,现在说放他一马那不是空话?”
沈洄又道:“他在白鹭阁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