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99)
第107章 飘零久(五)
“这……”
屋子里众人一阵沉默, 都知道白鹭阁不是能轻易打听的去处。
这里是人间地狱。
如今北风呼啸不休,前几日还下了一场雪,狱里的日子便越发难熬。
源尚安脸与唇色一样雪白, 高热烧得他昏昏沉沉,这几日一直没有清醒的机会。
他两手被铁链勒紧, 又因为沉重的腿伤,如今只能趴在地上。
梦里是漠北连绵不绝的草野, 成群结队的骏马和翱翔天际的雄鹰。年幼的自己挥舞着长鞭驱赶牛羊, 在故乡的山水间纵情而歌, 好似这天地间没有任何能困住他的忧愁。
他指着奔向远方的白马, 兴高采烈道:“哥哥, 你要教我骑马, 你要说话算话。”
不等源素臣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扑到了兄长怀里。
源尚安抬起头来,想冲着他笑,却忽而惊觉面前那张少年面庞越来越淡,仿若一阵轻飘飘的云烟,历时就被草原的风吹散了。
他看着空落落的两手发愣,忽然间才意识到,这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已经相隔千万里, 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都走了,都会走的……”源尚安在草野间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到最后都只会留下我一个人……”
梦外人睫毛颤抖,眼中已然积蓄着泪珠。
梦境里混沌一片, 一时又变成了四方窄小的囚笼和漫无边际的风雪。源尚安缩在角落里打颤, 却又因为怕人担心而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尚安、尚安你怎么了尚安?”身侧人猛然惊醒,神志业已被慌乱侵蚀, “不要、不要闭上眼睛……”
闭上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源素臣脱下外袍裹在了源尚安身上,急切地把人揽入怀中:“别怕、别怕,哥哥在。”
源尚安费力地摇了摇头,可动作幅度太小了,更像是因为痛苦和疾病而发颤:“……不、不,我不怕死,是太冷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是细若蚊吟不可察觉。
眼前的光景一阵阵的摇晃模糊,他靠在源素臣的肩头喃喃:“我可能、可能出不去了……”
“不会的,”源素臣眼眶一瞬红了,悲愤压过了哀愁,“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没有罪,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源尚安却像是没有听见,双眸已然失去了神采,断断续续道:“我有一个小箱子……在书房的暗格里,你、你去摸书架最下头一层就知道了,有我攒下来的小玩意儿,也有、也有你爱吃的糖……还有两三串钱。我应该用不到了,都留给你吧……”
他摸索良久,手指已然被寒风冻得失去了知觉,怀中的钥匙还没放到源素臣手里就啪的一下掉到了地上:“钥匙……也给你。”
“不……我不要这个,我不需要这个,”源素臣只觉五脏六腑有如火焚,痛苦不堪,“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还要看你长大,给你取字……”
他哭了吗?源尚安听不真切,也记不清楚。这个人一向是瞧不起眼泪的,说这是懦弱的象征。他再痛再苦,也不肯落下一滴泪来。
“你……在哭吗……”
源尚安气息微弱,困极累极,吐出的字句几不可闻,他也来不及说些劝慰的话,眼睛已然闭了起来。就连冷风拂面都无法再让他有所反应,哪怕是打个寒噤。
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他甚至无法辨别自己到底是睁着眼睛还是早已闭上。
咽喉里挣扎着流出来一丝声音:“不要、不要哭啊……”
他眼前发昏,就算是睁开了,也无法辨别推开地牢大门的人是谁。
带着热意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人似乎想借此把自己搀扶起来,可却不知被什么限制住了下一步的动作,唯有两行热泪滴入了源尚安发间。
这人压着声音开口了:“二公子……”
源尚安眉心颤抖,怔愣着辨认出来了声音的主人:“梅、梅……”
可惜干裂的唇和沙哑的咽喉不容许他发出完整的声音。
梅亦久一身黑袍遮盖住了头脸,似也知道多说无益,于是趁狱卒不备迅速将三瓶药藏在了一侧的草席底下。
再起身时面上的眼泪已然干涸,他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冷酷无情生人勿近的神情。
狱卒刚刚赶来便站直了身子:“见、见过大人,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梅亦久神色寡淡:“奉令查探,不必多问。”
狱卒恭敬地表态愿送梅亦久出门。
源尚安趴在地砖上谨慎地判断着脚步声,确认没有人正盯着自己之后才飞速抓过瓶子,取出丸药吞了下去。
他吞得太快太急,加上这几日一直没怎么进食进水,是以药丸刚沿着喉咙滑下去便发疯般地呛咳起来。
“这就是白鹭阁地牢?”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你就习惯了。”
开口的人言语略显轻佻,还因不习惯这股腥臭伸手捂鼻,回应者却是处之泰然,似在其间早已如鱼得水。
源尚安眉心轻颤,柳弘为什么突然想来这个地方?
柳弘问:“你不是说要给我个惊喜,这地方还能有什么惊喜?”
纪含真唇边恶意涌动,笑了笑道:“放心,见了面包你满意。”
原来两人平日里一向交好,也算是一对狐朋狗友。柳弘虽不学无术还沾沾自喜,但对友人向来出手大方。纪含真也乐得叫他当钱袋。只不过柳弘对纪含真每日在忙些什么知之甚少,他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今日一见,他才知道原来此间别有一番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