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坚持不住，歪着头倒在了沈洄衣摆的那朵牡丹上。

金玉交章的轮廓剎那被血滴浸染，他平日里万分爱惜的仙品牡丹而今着了一层褪不去的红妆。

若换做往日他定然嫌弃这脏污，可今时今日却不知为何，沈洄心头一动，莫名伸出手来，指尖抹去了源尚安唇角的血。

一瞬唯有可惜二字浮现脑海。

他低声宽慰道：“你放心。”

旋即又转而向狱卒斥责道：“他还没有被定罪，你们平日里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狱卒忙道：“王爷误会了，我们都是秉公办事，不敢出差错的。”

这也就是说这并非狱卒们故意为之，而是得到了背后首肯。

沈洄蹙眉道：“你们这样办事，叫我回头怎么向陛下交代？还不快把他带下去，换身厚衣裳，再叫大夫来！”

狱卒连声答应，招呼着人拿担架来把源尚安抬上去带走。

沈洄没有跟随上去，只是望着一行人匆忙离去的方向沉默不语。

凌霄趁机小声嘀咕道：“王爷，万一他真的是叛国贼呢？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

沈洄脸色微沉，凌霄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做错了什么。

沈洄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他真的是罪孽深重，白鹭阁如此对待也过了。”

他神色冷肃，不知在回想些什么。凌霄则知趣地闭了嘴，不想因为言语再度惹自家主子。

“走，回宫面圣。”

——————

汤药濡湿了源尚安的衣襟，沿着唇角滴答出来了大半，被叫来的大夫知道自己重任在身，今天不能把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自己也得完蛋。

狱卒道：“怎么样？”

大夫有些犹豫，寒冬腊月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他本来就不算身体强健之人，怕是……”

狱卒舔了下干燥的唇：“已经没救了？”

大夫其实也拿不准。

他从前接诊过的病人不少，按理说到了这个地步已然算是回天乏术，与其开药熬药，不如准备草席收尸。

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今躺在自己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年轻人似乎有股极为坚韧的心气，绝不肯轻易低头认输，更不可能就此向阎王爷俯首听命。

狱卒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哎，我说大爷，要不您再努把力试试？这人真要是死了，我们也不好交差吶。”

他边说边动手替源尚安擦洗着身子，手帕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结痂的伤口，只擦掉了皮肤上的脏污。做完这些后，又替他简单洗了下头发。

源尚安眉间微颤，哑声道：“多、多谢……”

“嗨，没什么，”狱卒搓着手巾，“你好好挺住就——”

他愣了下，连忙扔了手帕回身：“等等，你醒了？”

眼见源尚安挣扎着要起身，狱卒马上又把他轻推了回去：“别乱动啊，好好养着。”

源尚安没有睁眼，也没有力气支撑他完全清醒，他只低低道：“怎么称呼啊。”

狱卒挠挠头：“这个……不重要吧，您好生休息就成。”

源尚安摇了摇头，执意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来日我只要一息尚存，必定相报。”

狱卒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自己大概是配不上这等感激涕零：“没事、没事。”

源尚安略微翻了个身，轻轻道：“……你看，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狱卒挠挠头：“那……呃，我叫严放。”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不过这功劳也不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让找大夫其实是城阳王的意思。”

源尚安轻嗯了声，表示他不会忘。

严放把另一碗药端了过来，不忍心和他说方才大夫的判断：“您先把药喝了吧。”

源尚安声音很低，仿佛沙砾一下一下刮着耳朵，可严放却莫名觉得愿意听他说话，也不忍相信他真是什么国贼。

在监狱里的这些年里，他也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如果这案子板上钉钉的话，陛下绝不会暗中派人询问。

他把药捧了过去：“大人，您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啊……”

源尚安一口气把药喝尽，眼中覆上了一层霜雪，似有计划已于心底酝酿成形：“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那么多人都好好活着，我为什么要求死。”

他还没有走到这世间的顶峰。他要走的，本就是一条血流不止的荆棘之路。

严放一时说不出来话，隐隐觉得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人已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

他忍不住多问了句：“从前来这里的人要么是哭天抢地，要么是一心求死，但您……”

源尚安没有立刻接话。

他并非对痛苦无知无觉，而是他知道他即便在这里崩溃发疯，也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他拯救他。他的一切悲痛反而会被旁人肆意拿来玩味嘲笑。

既然如此，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源尚安道：“变局之日不远了。”

他眸中映着的似已不是地牢里潮湿昏暗的囚笼，而是朝堂上各怀鬼胎的众生万象，大漠荒原的烽火狼烟和雁门关下蓄势待发的一队队骑兵。

领队士兵拔剑道：“国势衰微已久，大魏天数将尽，诸位，随我杀入洛阳，改天换地！”

千万人旋即呼喊响应，震得山谷间群鸟惊飞。

号角呜呜吹响，骑兵团随贺真南征北战多年，早已是忠心耿耿。

“出发！”

……

“报、报——”

数日后，传令兵几近连滚带爬地到了太极殿外，嘶哑道：“不好了、不好了！贺真他、他起兵南下，已经打进并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