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203)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沈湛手脚冰凉,他嘴唇不自然地颤了颤,一时说不出话。
“陛下,微臣恳请陛下三思,昔日之祸绝不能在我大魏重演啊陛下!”
“是啊陛下,他还没有掌握兵马实权就已如此目无法纪,若真被他执掌在手,那还了得。”
“臣等恳请陛下另择将才。”
沈湛停在扶手龙头上的手掌已然布满汗珠,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又道:“朕要你们商议对策,何必提这些事?他若真是意图不轨,从前能够动手的机会太多了。”
“来人,拟旨,朕要封他为讨逆军统帅,北上迎击贺真!”
“陛下,”宗楚宁不想沈湛竟如此一意孤行,又磕头道,“事关社稷江山,恕微臣不能认可陛下之举!”
沈湛脸色难看至极:“怎么,你们都要抗旨吗?”
“陛下,”温琳道,“臣等以陛下为尊,但臣等不能眼见陛下受奸人蒙蔽却坐视不理!臣等虽不敢比肩古之圣贤,却也知道尽进谏忠言之责。”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杨宪反驳道:“丞相,温大人,你们这是要逼宫吗?”
“杨宪!”宗楚宁略微直起身子驳斥道,“到了如此紧要关头,你为何如此糊涂!我们是不希望陛下草率决断,来日后悔莫及!汝身为中书省尚书,理应恪尽职守,为何还如此是非不分!”
杨宪怒极反笑道:“丞相,朝堂之上意见不合本为常事,何苦出言污蔑!”
眼见众人争执不下,沈湛却执意强推此令,他夺过笔来,写道:“兹有禁军中郎将——”
宗楚宁带头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置列祖列宗江山社稷于不顾!”
“报、报——”
门外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几乎是摔在地上行了礼,沈湛脸色一白:“柔然……破城了?”
“……不、不是,”传信人摇了摇头,“是少将军,他说他想面见陛下,恳请陛下首肯。”
“荒唐,”叶遵礼道,“他尚在禁足,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湛道:“让他进来。”
“陛下……”
“朕说了让他进来!”沈湛虽不比其父强硬,但连日被人压过一头早已让他心生不满,今时他定要找回帝王尊严,“你们怕他做什么?他进来又不会把诸位给吃了。”
“永禄。”
“……老奴在。”永禄不安地应了声。
“宣。”
永禄不敢立即走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宗楚宁。
“看什么看?”沈湛道,“谁是你的主子都忘了?”
永禄慌忙道:“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办、去办……”
他出了殿门之后叫来成聚:“还不快去禀报太后!”
少顷之后,源素臣在太极殿外双膝跪地:“微臣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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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屋内的灯火却把府邸照得如同白昼。送信的人向贺真汇报了朝廷派遣大军征讨肆州的消息。
前日高珩的败还让贺真耿耿于怀,他将占卜用的龟甲扔在一边,烦躁不已:“十万大军是以谁为统帅?”
送信人答:“是李老将军的儿子李青陵。”
贺真手一顿,猛然抬头,那猛兽般的姿态将送信人吓了一跳:“……真的?”
“小人不敢造假。”
贺真一手拍着膝盖,倏忽之间大笑起来,次子社仑不解道:“爹爹怎么了?”
“你不知道,”贺真道,“这李青陵是个十足十的草包,昔年不过是靠父亲的威名得了官位罢了。大魏要用这样的废物做统帅,当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马蹲下来将方才的龟甲捡了回来,又卜了一卦试图窥探天意,然而这一次依然未能如愿。
卦象和天意在提醒他,仍旧有变数。
贺真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屋子里其他人悉数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之后贺真才开口询问:“源素臣呢?”
送信人和仆从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缘何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晚辈如此挂念。
只有贺真自己心里清楚,他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的一刻便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表面的谨慎和忠诚背后是压抑不住的疯狂与步步增长的野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贺真征战四方多年,杀人无数造孽无数,才用鲜血铺出来了一条通天之路。他不怕所谓的亡魂索命,不怕恶名昭彰千夫所指,但他会怕后起之秀,会怕一个足以让自己湮灭的晚辈。因为在这样的人面前,会叫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不值一提,也会被死亡和权力崩塌的恐惧所笼罩。
社仑不大清楚:“他自从救了昌乐郡主之后人就没影了。他毕竟是质子之身,想来沈湛也不敢用他。”
贺真摇了摇头:“不要掉以轻心。”
“社仑,”贺真又道,“你去通知前方严阵以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等人走了之后,小儿子布林才低着头道:“爹,许久好像都没有大哥的消息了。”
贺真一时也答不上来,自从高珩死后,他原本一帆风顺的计划被源素臣搅乱,可好在大魏上下做不到一心,到底没让他继续掀起风浪。
贺真叹了口气:“你大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吃了这一败,必定觉得没有脸面回来见我,不知道跑哪个山沟里躲着呢。”
布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弱弱应了一声。
贺真知道他一向胆小,跃马横刀的事指望不上,于是挥挥手叫人下去了。
山林上空密云不散,时近年关,各地已然是北风呼啸,不消多日便能迎来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