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136)
可现在,热闹的人潮却只会给她带来一种窒息感。
许之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她昂着下巴,像棵树一样努力抓住地面站着,目光越过无数双高举摇动的双手栖在舞台上。
那个叫张蔷的歌手穿着红色亮片上衣,红色爆炸头长发,她看起来是那样蓬勃张扬,那样富有生命力。
她在唱——
每当disco音乐又响起,假装我们还是在一起
人群热烈而哄闹,身边无数跃动的身影,许之蘅却只是安静地站着,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张蔷还在唱——
disco,怎么可能不知道……disco,怎么可能都忘掉
节奏那么欢快的一首歌,却无端令人觉得悲伤。
许之蘅默然低下头去,闭上酸涩难忍的双眼。
听完那首歌之后,她从兴奋的人群里艰难地挤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天气热的原因,亦或许在人堆里呆太久了,许之蘅只觉得脑袋昏沉。
夜风轻柔地扑在她的脸上,她慢慢踱步往前走,目不斜视望着前方,脚步却愈来愈慢。
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灯清晰地变成绿色,车流与人潮往那同一个方向涌去。
许之蘅忽而止住脚步。
嘈杂躁热的陌生街道,人潮川流不息好像幻影般闪烁来去。
她缓缓蹲下身去,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感,抱住膝盖大口喘息着,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她像鸵鸟一样蒙头紧紧抱住自己,因为找不到归途而害怕到身子不停颤抖着。
*
从厦门回到H市之后,许之蘅就病了。
一场炎热夏季里的重感冒,把她死死钉在床上昏昏沉沉了一个多星期。
那天,许之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梦里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
在C市那座噩梦般的三层小楼里,她轻轻一拳就砸破了那扇卫生间的门,拽着小芸死里逃生。
可跑着跑着,小芸就不见了。
余进和容国盛在身后追着她,狞笑着喊:“莺莺——你的身份证!莺莺……你不要身份证了吗?!”
她骇然到不敢回头,在诡谲复杂的山之间穿梭狂奔,稍稍一跳就飞起来跳得好高,一座又一座。
路好长,天一直不亮。
许之蘅奔逃得精疲力尽,周边的地面变成冰层分崩裂开,她瑟瑟地趴在冰上,听见有人喊她。
她抬起头就看见姜和蹲在不远处的岸上,身后停着那辆醒目的骚气红跑。
他笑得眉梢疏朗,看着她说:“娇娇过来,我送你回家。”
许之蘅坐进他的跑车副驾,却怎么都系不上安全带,满心慌张不停回头去望。
姜和倾身帮她,轻轻叹息道:“怎么就这么笨呢。”
天渐渐亮了,跑车在光里一路疾驰,容国盛和余进的追骂声渐渐消歇。
她的耳边就只剩姜和一路不断的咳嗽声,每一声都扯痛她的心脏。
许之蘅流了一脸的泪,轻声问他:“姜和,你怎么老是在咳嗽呢?”
姜和只是笑,不说话。
热泪滑进了许之蘅的嘴里,她吞着咸涩的眼泪,同他说:“姜和,你不要生病。”
姜和把她送回f城,在她家小区楼下,他没下车,低咳一声,温柔看着她说:“上去吧。”
许之蘅用力点头,上了楼心怀喜悦地打开门——
家里好安静,似乎没有人在家。
她侧过头,看见父母的石碑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茶几上。
照片上的两人流出血泪来,漫延而下顺着茶几一直流淌到地上,汇在一起不断翻滚着变换颜色,变成浓稠的黑水,像裂纹一样散开朝她爬来。
许之蘅躲进了卫生间,又看见镜子中自己融化成一滩的烂脸。
她尖叫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
黑水从门下缝隙流进来,在她脚下化出几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把她往下一拖——
许之蘅骤然惊醒,眼前是一片像墨般化不开的漆黑,只觉心如擂鼓,手脚全麻。
她睡在床的最边上,枕头不翼而飞,身下的床单被汗泪濡湿了一大片,又湿又热。
她既感到满足,又觉得悲伤。
她甚至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
大病初愈的那天,许之蘅终于拖着重若千斤的身子出了门。
她走进了一家沙县小吃想要吃点东西。
可她好多天没说话了,以至于张口时,声带发紧,分明说了话,但却没有声音。
一时间,她有点茫然。
老板没听清,问她:“吃什么?”
于是许之蘅又沙哑着声重复一遍:“一碗馄饨。”
馄饨上来之后,许之蘅在碗里加了很多的醋,酸得她眯起了眼睛,口中生津,胃里一阵翻绞。
天气并不好,她走回家还不到两分钟就下起了阵雨。
暴雨如鞭,来得迅疾而猛烈。
噼啪作响地打在敞开的窗户上,飞溅到地面的金刚板上。
许之蘅去关窗,湿润中带点土腥味的雨水就扑了她一脸。
她抬眼,望了望天。
灰厚的阴云像包袱一样把天空裹得很暗,仿佛随时都要坍落下来一般。
余光里,靠斜对面那幢楼的三楼一个窗台子上放着的几盆盆栽,在猛烈倾倒的雨帘里被压得低了脑袋。
有一盆里头有两朵簇在一起的花开得很好,艳俗的玫红色,在阴沉暗淡的天色下格外引人注目。
风雨暴烈,它们被吹得彼此分分合合,左摇右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折了,浇死了,或者整盆掉下楼去摔个稀巴烂。
许之蘅的双眼被雨水模糊,又涩又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