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向死亡(15)
后视镜里孩童的笑,三分不怀好意,七分调皮玩闹。
车辆开进村庄,孩童跑进家门。
村支书头发已花白,手上茧子和村口的杨柳树年纪一样大,是他来的第一年,亲手种下的。
他跟她短暂握手。
村民藏在阴影里,直视的目光比烈日更刺眼,她一低头,就见到了她。
小小的,两个辫子的红色毛衣的女孩,静悄悄站在身旁,右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很细微很细微的声音叫,姐姐。
后来林岸对这个村子所有的印象,都是浅色的,泥巴地的路是凹凸不平的,人们的脸是粗糙简单的,说话的调子是朝下的。
只有她,这个叫灵秀的女孩,是朝阳的红色。
她会突然冒出来,跟在她后边,叫,姐姐。
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
姐姐,你会唱路灯下的小女孩吗?
姐姐,我阿婆摘了香椿,快来吃呀!
林岸姐姐,你有好多书,比我们老师都多。
林岸姐姐,这是我的猫猫,我有阿婆和猫猫。
猫猫叫什么名字。
猫猫没有名字,它就叫猫猫。
林岸把饼干给灵秀,灵秀藏了一片在兜里,喂了一片给猫猫,猫猫不吃,猫猫喵喵喵地躲在了林岸后面。
林岸说,猫猫不怕我。
猫猫喜欢姐姐,我也喜欢林岸姐姐。
林岸又掏了掏衣兜,把巧克力都给灵秀,灵秀藏啊藏,兜太小,藏不住前天的饼干,也藏不了昨天的酸酸糖。
回家给阿婆吃,阿婆喜欢吃糖。
吃糖坏牙。
我知道,但很甜,很甜很甜!
太甜,就会困倦,然后摔倒,割伤血管,眼泪和鼻涕都来作伴。
林岸姐姐,你说的好可怕。
因为我吓你的。
我要回去告诉猫猫和阿婆,告诉村长伯伯,我不要跟你玩了!
灵秀的裙子旧了,也破了,那是年老的阿婆一针一线缝好的,她的小伙伴们都是新衣服,白雪公主书包,她们远远地走在前面,灵秀自哼自乐地跟在后面。
她的声音很好听,可是总是唱跑调,那么小的声音,那么远的距离,她们都在笑,灵秀不灵啰,灵秀不灵啰。
灵秀很不好意思,我没唱,我没唱。
灵秀你走快点,迟到了老师又要打手板,小红花又要没啦!
但是她走不快,一快后脚跟就会掉下来,阿婆还没有来得及上集会,阿婆的布鞋还没做好。
阿婆每天都在做布鞋,做很多很多。
只是没有一双,是给她的。
林岸买了一双绣花布鞋,很合脚,就是袜子厚了容易穿不上,布鞋没有跟高,村里的女人说,林岸,你怎么变矮了。
阿婆把我变矮了。
阿婆的鞋子穿不长。
阿婆的眼神不好,一双鞋总要添几道针口,密密麻麻。
林岸想起了妈妈脸上的黑斑,也是密密麻麻,那是半辈子在工地上弯腰驼背,烈日炎阳晒出来的,她一笑,黑斑就跟着动。
村里人话没说准,那双布鞋,林岸穿了两年,比她的所有鞋都舒服。
林岸姐姐,小小的红衣女孩像个小小树芽,怀里用报纸紧紧包裹着书本,林岸从车窗里问,为什么不放在书包里。
灵秀说,书包还没洗。
包了语文书还是数学书,我猜是语文书对不对?
不对,是海蒂与爷爷。
林岸打开车门,招呼那些瞪着大眼睛的小孩,都上来。
这是灵秀第二次坐林岸的车,第一次林岸拉着她上镇上去买零食,她说她其实不会开车,还在实习期,每次上路都很紧张,生怕祸害别人一辈子积蓄。
小灵秀没听懂,于是问,我会死吗?
林岸乐了半天,假装严肃的说,或许会。
姐姐,灵秀拉她衣角,我不坐车了,我想回家,我想找猫猫和阿婆。
后来林岸怎么解释她都不相信,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如石雕一样跟她跑了一个来回,刚刚跑进家门就哇哇大哭,阿婆问怎么了,灵秀说,我以为我要死了……
大人们都笑小小的灵秀,只有林岸一遍遍认真地解释和道歉。
灵秀偷偷蹲在办公室门口,脸上一道红色划痕,天色渐暗,等黑色彻底笼罩,灯火燃起,林岸才发现了还坐在地上看海蒂与爷爷的小女孩。
书本泛黄,是十多年前,她攒了一个月辣条钱买回来的,那时真高兴,一蹦一跳走回家,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
她把宝贝送给了灵秀。
林岸姐姐,你下班了吗?
我下班了。
我跟你一起回家。
还敢坐我的车吗?
灵秀犹犹豫豫,埋着笑脸点头,小光头家养了条狗,我害怕。
不怕,我帮你打它。
小光头家的狗长得威猛高大,浑身黑毛,一遇到人就汪汪吼叫,只是胆子很小,人一靠近就转头跑了。
林岸不怕狗,却喜欢逗狗,常常用小零食引到身边,突然做凶恶状,举石挥棍,吓得村里的猫猫狗狗一见到她就跑。
林岸,猫猫狗狗都吓走了,你还怎么开展工作?
我工作对人又不对猫猫狗狗。
猫狗都是大爷,猫狗才是你村里的重大工作。
林岸心想,怪不得每次回单位述职,憋尽脑汁也写不出所以然,原来是把大爷们全都得罪了。
只有灵秀的猫猫不怕她。
猫猫围着林岸转,它在小路上等灵秀放学,等林岸下班,等那些高年级的男孩女孩丢下一两块牛奶饼干。
林岸在雪地里把它抱回了家,又在春天把灵秀和那些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撒野的男孩女孩按在竹林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