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向死亡(2)
最后林岸请的客,因为她刚刚发了第一笔工资,还没想好怎么用。
化妆品衣服裙子鞋想买什么就买呗,羡慕,我从大学第一天就开始考虑我的第一笔工资干嘛用了。
她很给面子,问我干什么,我从这条街的头指到尾,油腻地挑了下眉,说,从头吃到尾!
林岸果然笑了,对我竖起指拇,梦想伟大,体重危险。
危什么危,你带我减肥!不然要你何用!
林岸躲一边,我才不带你,带你多费劲儿!我给烧香拜佛,祈祷你大吃大喝不胖!
我怒了,吼道,靠!信不信我瘦成一道闪电闪瞎你的眼!
林岸耸耸肩,在昏黄灯光里笑的随意,那就,祝你瘦成一道闪电然后闪瞎我的眼啰。
我没有瘦过,就像林岸好像从来不知道发了工资要干什么,可能在跟我炫耀的时候能得到我的一点屈辱。
她从校园里出来,坐进办公室,我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站上手术台。时间的滚轮明明没有那么快,我们好像永远那么忙。忙到,约不到一顿烧烤,一次见面。我没有强求,林岸也没有在意。
隔着简短的距离和长长的网线,我们是最好的伙伴,站在彼此面前,却成了最陌生的朋友。
我终于发现了,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林岸。
小孩脱下铠甲穿上了仙人衣
林岸没有八岁以前的记忆。
她秋天了还穿单薄的浅口鞋,裤子衣服都是粉红色,脑袋上别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发卡,伸着脖子朝里看,被一个不怀好意的废纸团砸中了右睛。
她想,我的右眼要瞎了。
那只眼睛曾经从泥土地通往二楼的阶梯上落下来,砸中踏脚石的边沿,血撒了满脸,她没有哭,一点点爬到门槛上,冲黑暗里喊,爷爷!爷爷!
爷爷骂她闭嘴,她闭了嘴,然后就开始疼,于是她又喊,爷爷!爷爷!
爷爷点燃土烟过来要打她,林岸摸着自己的右眼说,爷爷,我看不见了,我没有眼睛了。
窗子里面的人在笑,在闹,可林岸听不懂,那些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老师还没有教过她。
嘿!你是哪儿来的!
倒数第二桌的那个男生捏着铁制圆规,在两根手指尖绕圈圈,林岸说,我乡下嘞。
哈哈!你是乡下嘞!哈哈!你是乡下嘞!
林岸也笑,笑的局促不安,她以前不这样笑,好像是她来这里后,莫名其妙地就学会了的。
你考试多少分?
林岸摇头,我们不考试。
不考试?你说谎!哪个学校不考试,你还是个骗子呢!哈哈!哈哈!
真,真嘞…你毛那样笑我,我莫骗你!
你再说一遍!那些男生都笑的直不起身,拳头捶打桌子砰砰作响,她说话好土啊,哈哈!哈哈!
林岸缩在最后排一角,看他们的嘴巴张大,发出嘎嘎笑声,好像烟囱在冒黑烟。
能不能,毛那样笑我……
冬天的大雪把街道和小卖铺都覆盖后,瞳孔里的所有色彩好像都被藏了起来,只剩一抹被污染的白,连同丢弃的发卡,消没人间。
她的酒红色浅口鞋破了,起了胶,白色的袜子怎么也洗不干净,挡不住南方湿冷的冬,也遮不了下垂羞愧的脸。
如果也有人穿这种颜色的单鞋就好了,如果也有人的袜子灰扑扑的就好了……
她胡乱的想着这些,讲台上老师说了什么,课本翻到了哪一页,一概不知,讲台上衣着美丽的女老师叫她起来,准确把白色粉笔头砸她脑门上,落到了脚边。
她惊得赶紧把双脚移到桌子腿的后边。
林岸,站墙边去!
哄堂大笑。
我想回家,爷爷,我们能不能回家!
爷爷抽着土烟,一巴掌把她拍到墙上,电视里唐僧又被抓了,孙悟空挥动金箍棒,喊道,妖精!看打!
你看那猴子!哈哈!那猴子!
林岸哭着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哭饿了,电话响了,在外打工的爸爸问,学的懂不,听得懂不?
林岸点头。
爸爸又问,冷不冷,买衣服莫有?
林岸还是点头。
爸爸讲了半个小时的自言自语,挂了电话。
林岸终于开口说,爸爸,我想回家。
林岸学了好久的普通话,常常咬到舌头,然后眼泪横流,前面那个叫周浪子的男生就拍桌大笑,哈哈!哈哈!看土鳖讲普通话啦!
你才是,你毛笑了!
周浪子还是笑,转着铁制圆规,把尖头一下下戳进林岸的木课桌,粗糙难看的圆洞,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根根毛毛虫。
你毛戳了,你不要戳了!
哈哈!哈哈!
林岸发现,她终于把那些土土的话改了过来,可能她依旧不敢向周浪子吼叫,别笑!别动我桌子!
因为她再也不想听见他骂她土鳖,叫花子,叫的整个走廊的人都听到。
她祝愿这个浪子,永远没有回头岸。
天暖之后,林岸的酒红色浅口鞋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该有的季节里,几经缝补,还是跟新的一样。
她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和前后的同学玩石子儿。林岸玩的极好,左右手杀遍全班无敌手,小孩的骄傲藏在翻手轻快的手掌间,和四月的热闹打成了一片。
我来!
那个男生头发的圆脸女生把所有人推到一边,大马金刀地盘坐下来,挽起长长的校服袖子,冲林岸傲慢地一抬下巴,打你,轻而易举!
林岸也不服气,我也很厉害。
左右右手?
都行。
你左我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