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走向死亡(9)
那是我的,我,我只有一张!你还给我!
不还不还!你来抢啊,就不还!
陈乘拍着屁股蹲,在讲台上奋笔疾书,越看越不满,越看越生气,咬着笔冲第二排最边上的位置大喊,小岸姐!你字儿怎么练的!老子要被自己写的丑死了!
老韩说,鸡爪画地似的。
声音裂碎了空间,还有透明的白。
林岸把身子往墙上靠了又靠,紧了又紧。
很神奇的是,作为老师们的眼中钉,这个刺头的学习成绩却很好,林岸很多时候看不懂他的字,研究了半天,把2认成了6,算了一下午都没算出来。
你傻啊!
陈乘趴着她的课桌凑过来,长长的头发刮到了林岸额头,挠得她很痒痒,男生温热的鼻息塞满了五月的天,林岸小声说,你才傻,明明是你写的不对。
你才不对,老子做什么都是对!
他冲她做鬼脸,长长的舌头吊在外边,眼珠子圆了又圆,口里还念叨着,丑死你丑死你!
林岸忍不住笑了,陈乘又不满地凑过来,你为什么不笑!
我笑了。
你没有!你看不起我!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笑?
我……
林岸想说她真的笑了,但陈乘不信,他说她高冷,看不起他,他要回去告诉妈妈……
陈乘的妈妈提鸡仔似的把他从五楼提到了六楼韩老师办公室,某人终于玩打火机烧着了自己,半夜溜出门刷副本被亲爹亲妈逮到了。
混合双打,那天的热闹比知了都要吵。
他顶着两个巴掌印笑嘻嘻地回来,在讲台上摆了个奥特曼发射的pose,扭着屁股一个跳跃回到椅子上。
帅不帅?
林岸低下头,刷题。
乘哥!脸上的巴掌印不错啊!
滚你妈……
林岸从人缝里钻出去,那些如影相随的腌臜话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陈乘上辈子肯定是泼妇,过奈何桥打翻了缸,出口成脏。
但是后来林岸怎么也回忆不起一字半语,敲着键盘骂不过三句,想想,大概是,他从未对她说过。
等她回来时,陈乘拍桌子打节拍,站在椅子上鬼吼鬼叫,他说绕人的rap,唱好笑的错错错,男生们配合他吵,女生们看着他闹。
年级的小霸王,还没人想惹。
陈乘。
陈乘!
干嘛?
林岸本不该叫他。韩老师,窗外面。
靠!
陈乘骂了一句,把林岸的本子翻开了盖在头顶,闷声说,天塌了你没了再叫我。
林岸想说你才没了,我还想活九十九。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人心浮动的夏天,知了把所有人的催眠了,林岸听到了一声咔嚓,陈乘笑嘻嘻地把镜头怼到了她脸上,收集丑照!
喂!
略略略!陈乘不顾她的拒绝,几乎把她压到了墙上,终于心满意足,带着他拍的丑照去祸害别人了。
陈乘!
你打我呀你打我呀!陈乘翻动相机,骄傲地说,我拍的可是高级货!
贼贼好看!
阳光照着他的脸,他眯着眼跳进了阴影里面。
打不着打不着!
我烦死你了!
这句话林岸不知道对陈乘说多少遍,他抢她笔的时候说过,语文老师让人念作文他喊她名字的时候说过,他凑到她面前耍无赖的时候说过,他没羞没臊跟她讲黄色段子的时候说过……
林岸说,陈乘,我烦死你了!
陈乘不以为然,少年做鬼脸,慢慢定格在那个闷热的夏天。后来林岸对年少的所有记忆都是黑白色,只有这一年,好像爷爷给钱买了颜料盘。
红色和青色铺满了整个画面。
林岸说,陈乘,你还在缺我一张照片。那种街上五块钱就可以选贴纸拍十张的大头照。
陈乘说,我没有!
林岸说,其他人都有,你为什么没有。
陈乘说,我一个乡下娃,没钱!
林岸很无语,心想我才是乡下娃。那你有什么给我什么。
陈乘说,我只有黑白照!
林岸想了想,那也行。
陈乘却不给,老子还没死呢!哼!
林岸没有要到陈乘的大头照,那天,这个万事不放眼里的霸王在一纸同学录上只写了八个字,让林岸在意了后半辈子。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林岸心想,陈乘,我真是,烦死你了!
后来林岸再没有见过陈乘,她升学,去外地,走上工作岗位,那个少年和那个聒噪的夏天成了年轮里的一划,只有林岸和她笔下的字,会永远记得。
赵希问她,你有没有喜欢过人啊。
林岸想了想,想痛了心,才想出来这么一个答案,有啊,一直都是他,从未变过。
谁啊。
陈乘。
陈乘?谁啊?
谁都不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不是吗?
陈乘啊,一个,摄影师。
摄影师?哇塞,你大学同学?
林岸没有回答赵希的话,她笔下的所有他,都有最张扬最放肆的模样,他是荒芜干裂平原上的点火人,是承托生长和既往的世界树,是按下时间暂停键的红尘大盗,灰烬之后,无从寻找。
林岸把他偷偷藏了起来,包裹成永恒的模样。
她曾在赵希的实习医院里见过长大后的他和另一个漂亮的姑娘,他们一起来做孕检,林岸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干涩发疼,打电话跟赵希说,我先回去了。
赵希,其实,我不是喜欢陈乘,我只是,很喜欢毕业那年,逗我笑惹我脸红的那个小小少年。
他是执念,撑过了她的漫长冬天。
所有人都在长大,只是那个陈乘和那个林岸,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