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84)
“这天高皇帝远的,说得好像咱稀罕谁当大今的主子似的。我今个话就撂在这里,”又有个吃熟豆角的人说:“实则啊,在咱们老百姓看来哪位王爷当皇帝都不打紧,还得是咱日子太平安生,年年有余,落袋为安,才是正儿八经的。”
众人皆点头应和哄笑一片。
海仪喝完了酒,将碗盏搁柜台,点头不笑,挑起扁担赤脚踩着草鞋回了去。
他传堂而过,路过商贩叫卖,孩童嘻戏玩笑,偶遇老嬷互骂。在这样嘈杂的坊市里,海仪听不到来自民间真正的声音。
毕竟除却柴米油盐,根本没人关心。
不过他也快出阁了,请辞书已递了张太明,以丁忧之名离了职。相信不久后居丧满期的他又会恰逢患病,从此彻底退出官场。
他出了城,看去不远处雾霭缭绕的落雁山。
越过屋脊檐角,海仪仿佛听到了兵戈铁马,猜到了数支心怀各异的队伍浩荡前行,统统往这所谓的大今龙脊赶去。
今日阴云,无雨。康正帝收回了视线,前些日子回光返照,这阵子又失了生气倚在辇轿上奄奄一息。
“怜、怜儿……”他微弱蚊吟,一双遍布褐斑的枯手探出,又立马被探来的指覆住,眉公主李怜在帷帐外神色忧伤倦怠,道:“父皇,还挺得住吗?”
“只怕是撑不到庸都了。”康正咳嗽两声,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宽慰,“孩子,你大了,莫要像以前那样任性了,凡事这下要自己拿主意,有什么困惑就去问你林师傅。”
兵列中,林问策于马上,对眉公主含笑点头比划,以示她尽快调整好心情继续赶路。
“睡吧,父皇。”李怜应下,策马行至林问身边,那个分明连冰嬉都不会划的姑娘一改蠢笨生疏,冷眼睥睨众人,一套皮鞭策马动作行云流水,她厉喝道:
“诸君,护好圣上返庸都城——”
“若胆敢有造次者!一律杀无赦!”
林问持缰慢策。卢高依骑马赶了上去,对他露出个谄媚的笑来,问:“国师啊,这、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传位诏书让眉公主拿着,那他究竟选的是不是秦王爷啊?”
林问笑而不语,他也没舌头回答。
便只好摊出手掌,写了一个‘怜’字。
卢高不解其意,但却注意到他是到倒画笔,他先写的是中间的‘今’字,再是左边的‘忄’字最后是下边的一点。
“呃……”所以是啥意思嘞?
卢高满腹疑问地看向林问,然而他却一笑,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走了。“干爹。”秉笔太监陈统亦追上前了来,他尽收眼底,附耳对卢高悄声解释一番:“依儿子看,今字代指我大今朝,忄字又是心字而来,想必圣上的意思是……传位于公主啊。”
卢高瞪直了眼睛,低声:“这在我今朝可真是前无古人啊。那一点你又作何解释?”
“那一点,我想兴许是个契机。”陈统道:“女子称帝,这是没有先例的。若是圣上和林国师真有此意的话,那想必是狠要费一番心思的,还得看这日后公主能耐又是如何。”
“是啊,要是说来,这坐上龙椅容易,”卢高叹道,“要坐得稳又坐得久难啊。”
成业容易守业难。除却江山社稷,又何尝说的不是一方家业?
伻城。夏府寂静。夏守成跪坐一侧垂头,替两位曾撼动大今国运的肱骨们斟茶。
夏康落下一白子,说:“将军,请。”
“我败局已定了。开疆兄,就到这儿吧。”裴铭搁回手里黑子,指尖把玩捻摸着棋盏里的子,神色忧愁,问:“你说说,老四若是听了越泽跟他去干了这票,真值吗?”
“值与不值,由不得我们选。”夏康说:“生老病死,新人替旧人,王朝更迭泯灭,这些都自有他的命数。功名利禄,权势地位,你我这个岁数的不会不明白,生死面前,都不过浮云而而。”
“我儿啊……”裴铭神伤,叹道:“同你儿一样,不适合搞那些弯弯绕绕。”
“说来,他命里竟有道龙运呢。”夏康看去了儿子,哼声槽道:“你么,也有道财运。只可惜都是转瞬即逝,昙花一现罢了。”
夏守成脸色恶了恶,没法反驳。谁叫他的家产已叫宋润止给抄去了,只得在老爹逼迫下弃商从医,谁叫夏康既能文又能医呢。
“哎,对了,学什么医啊。”裴铭不解,“你都是个状元郎,何不让你儿从文呢?”
“不。”夏康带着神秘又莫名的笑,说:“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到万物皆同行;择一业以谋时养命,等一运以扭转乾坤。”
裴铭烦道:“听不懂,能不能说人话?”
“我为我儿选了乱世中最吃香的行当。”夏康捋着胡须,起身推开了门窗迎风,负手眺望着雁柳,说:“老弟兄,你我这些老东西要应时而变啊,否则的话就该给自己备棺材了。看看人海仪,审时度势撤得多快,要我说啊这内阁五佬,他是当之无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榜首啊。”
裴铭应声不语。
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轰隆一声,阴云变色,雨顷刻间落了下来。文渊阁有人抬手接雨,却又畏寒摩着指尖拭去凉意。
沈遇回眸,看向满屋的文臣,皆是坐立不安神色惶恐,纷纷忌惮着面色如常但却正在查账的张昭。
自今日早朝后,他们便都被请到了这里,不被允许踏出文渊阁一步,就连如厕都是由太监提恭桶到后殿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