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62)
原想留下陪她一晚,薛贵妃不允,以为不合规矩,只留她多说了会儿话。
薛贵妃见谢治尘打起门帘出去了,问:“罗儿对驸马有何打算?”
青罗笑道:“母妃不是说,不再过问儿臣与驸马的事么?”
薛贵妃叫她问得一噎,扶额道:“本宫连问也不能问了?”
青罗挨着薛贵妃坐下,如幼时那般倚在她肩头,娇声道:“母妃,驸马虽处处都好,却非儿臣良配,儿臣与他迟早要和离的。”
薛贵妃摸摸她的发:“既如此,不如趁早和离,母妃也好再替你招个新驸马。”
青罗直起身,在攒盒里捡了块蜜饯,喂到薛贵妃嘴边,一面道:“儿臣不急,这回定要仔细挑一挑的。”
薛贵妃张口含了那蜜饯,没好气道:“怎么,信不过母妃的眼光?谢驸马难道不是你仔细挑过的?”
“母妃莫再取笑儿臣啦?”青罗求饶道,“儿臣不过是少时冲动。”
薛贵妃气笑了,“少时?你如今也才长了半岁!”
青罗笑笑,没作声,她可是比母妃以为的多了六七岁。
谢治尘站在廊檐下,原本无意偷听,却不慎听着了。
他只是谢驸马,她与他和离后,还会有裴驸马、李驸马,抑或旁的驸马。
她已将他归入少时的冲动。
长安的冬日萧瑟漫长,便是富丽无匹的昭明宫亦难掩衰颓之意。太液池畔草木凋零,昔日望去一碧万顷,而今却是黑水无澜。
青罗驻足,举目遥望,天际灰白,偶尔划过一两只黯淡的鸟雀。
重生回来的次日,她入宫觐见,也曾在此停留。
彼时她初初洞悉父皇不喜她,只是利用她,将在怡宸殿进食的荔枝尽数呕出,愤怒不甘之余,尚存孺慕之情。
时过境迁,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几时起,她对父皇不再怀有期待,纵使他一再叫她失望,她也不会多难过了。
愤怒,却无可奈何。可她不能袖手旁观。
黄昏风起,她负手立于池畔,身形纤细,石榴红的裙裾当风,飘然似仙子临凡,摇摇欲坠。
谢治尘望着她的背影,绯色的官袍映着苍白俊秀的面容。
他接过薛贵妃命宫人送来的披风,默然上前,自后将青罗裹住,“公主,回去吧,要下雪了。”
青罗嗯了一声,转过身来,结着披风的系带,想起问:“父皇面前,大人如何遮掩过去的?”
谢治尘面无表情道:“圣上以为臣患隐疾,因此为公主不喜。”
原来如此。
难怪这一世他肯重用谢治尘,方才叫太医为她诊脉,当是起了疑,偏还做出一副关心她的模样。
青罗讽刺地勾起唇角,与谢治尘并肩而行,眼角余光落在他绯色的袍摆,心道母妃所言不无道理,她该想想法子,早些与他和离。
他为骗过父皇,可谓煞费苦心,不过这种事,父皇想必不会四处去说。
夹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壁高墙巍然屹立。
风势渐紧,天际彤云密布,今岁的第一场雪快来了。
青罗足下忽地一顿,想到前世她与谢治尘成婚后的第一场雪,亦在今夜。
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这一年长安初雪落下的次日,崇宁坊内出了一桩惨事。
大雪封门,食肆跑堂晨起扫雪,甫一开门,便见门前阶下雪地一片狼藉,原该晶莹洁净的雪中,爪印杂乱,遍布拖行痕迹,又稀稀落落地散着些褐布残片,零星血痕,以及形似人骨的骨头。
府衙的衙差前去勘查,原来是夜宿窄巷的老妇人冻死于风雪之中,死后尸首为一群恶犬分食。
衙差在巷弄里找到了头颅,经辨认,乃是张司窈一个弟子的母亲。
这巷弄与天师府隔了两条街。
妇人进城探望其子,因其子外出办差未归,不肯就回去,又无处落脚,便想在巷弄中凑合一晚。
谁知半夜落雪,将她活活冻死。
若只如此,这桩惨事未必能入青罗耳中。
过不几日,又传出张天师弟子意图弑师,未果,当场被诛杀。
其时,青罗尚不知张司窈为人,亦不懂他未经中书门下任命,是受人诟病的“斜封官”,只道父皇亲封他为当朝天师,父皇既器重他,他必是个好人。
如今想想,当中兴许另有隐情。
行至西宫门外,薛虎牵着两匹马,正候在树下。
她来时因挂念薛贵妃伤势,心急如焚,弃车乘马。
府里来接谢治尘的马车也到了。
青罗避开谢治尘,吩咐薛虎去趟崇宁坊,“若见那妇人宿在巷弄里,便送她去客店住一晚。”
想想又道算了,她随他一同去。
阿舅的府邸在崇宁坊,不如就在阿舅府上留宿一晚。
前世阿舅仍在河东道平乱,未回长安,今次不知因何折返,可是生了变故?
这一世许多事变换了轨迹。
“大人先回吧,”青罗想想,还是解释了一句,“阿舅快回来了,本宫去趟永兴侯府,看看府上可有不周之处。”
谢治尘却道:“臣可与公主同去。”
青罗原想坚持叫他回公主府,对上他的眸子,不知怎么,心下无端生出几分不忍,拒绝的话未能出口。
二人上了马车,薛虎驾车一路往崇宁坊去。
入了坊门,青罗便不时掀开帘幕瞧一眼,待路过那间食肆,便叫薛虎停车。
回过头,见谢治尘望着她,笑道:“用过暮食再去阿舅府上。”
谢治尘看出她有事要做,也不多问。
这食肆地方不大,胜在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