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64)
深浓夜色中,谢治尘睁开眼,未立即答言,过得片刻,才回了一句:“臣没事。”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咳嗽。
“本宫并无他意,只是担心大人冻出病来,”青罗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本宫尚且不介意,大人何必拘泥于虚礼?”
谢治尘未做声。
青罗不悦道:“大人要本宫下床亲自来请么?”
谢治尘只得应了一声:“多谢公主体恤。”
青罗往里让了让,腾出一块地方给他。
床铺宽敞,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谢治尘睡在外侧,与青罗各自盖了一张厚被,二人背对背躺下,互不相碍。
青罗起初还有些不自在,白日几处奔波,终是累了,不片刻,为困意所席卷,合目睡了。
谢治尘听她呼吸平稳均匀,知她睡熟了,方才动作极轻地翻过身,安静地望着她。
黑暗中,只得见模糊的轮廓。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个轮廓,忍住伸手想去触碰的冲动。
青罗睡梦中动了动,松开了压在身下的被衾。
他迟疑一瞬,鬼使神差地掀开被角,欺身靠近,用设想过无数次的姿势,熟练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她比他记忆中的还更柔软馨香,他深吸一口气,唯恐剧烈的心跳声吵醒她,胸口自她背脊稍稍移开,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鬓发。
她是他的妻,他却只得如无耻窃贼。
他双目紧闭,纵容自己屈从于此刻的贪恋。
次早,天方初亮,青罗睁开眼,正对着一具温热的胸膛,额头则亲昵地抵着男子下颌。
她愣了愣,想起是谢治尘。
昨晚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此刻她一条手臂却搭在他腰上。
谢治尘恰在此时也醒了,漆黑的双眸初时尚含茫然,待看清眼前处境,很快便恢复清明,玉白的面颊慢慢涨红了。
青罗收手退开,若无其事地背朝他,回她自己的被窝,听他下床离开,长出了一口气,心底不免有些自责懊恼。
一夜大雪,天仍阴着。
薛虎照青罗吩咐,一直留意天师府的动静。
张司窈外出办差的一行弟子,近午时便回了崇宁坊。
马蹄哒哒地踏过冻实的街面,雪尚未扫除,积雪深至没过马腿腕骨。
“大师兄,这时候府里也没午膳了,不如在外头吃过再回?”
被称作大师兄的年轻青袍道士骑在马背上,嗯了一声,偏头见街边食肆外来了两名衙差,当中一个胳膊下夹了一迭画像,两手提了一张,待另一人在外墙刷好浆糊,便将手中画像递过去,由那人贴上。
他看了眼张贴好的画像,不知瞧见了什么,当即色变,失态地滚下马鞍,大步踏过积雪,夺走衙差手中剩余画像,一连翻了数张。
人像画得几成像,全赖画师技艺,这老妇人却不难辨认,她面部有一处异于常人:左眉头生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痣。
此人随即去府衙认尸,约莫一刻钟后,满面泪痕地出了衙门,上马直奔天师府。
不知在府中发生了什么,翌日约莫未时,失魂落魄地出府来,天寒地冻,就在门外石阶上坐着。
张司窈外出归来,马车在府门外停下,仆从放好轿凳,打起门帘,扶他下车。
那人望着他,徐徐起身,喊了声:“师傅。”
张司窈扫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声,自他身旁走过,冷不丁眼前寒芒一闪,一阵凉气直逼心口。
护卫眼疾手快,一脚踹向那人。
一踹之下,那人短刀竟未脱手,欲要再刺,已失却先机。
张司窈勃然大怒,躲藏于几名护卫身后,斥道:“韩庇,你疯了!”
韩庇目眦欲裂,一字一句质问道:“为何杀我母亲?”
张司窈阴鸷道:“胡言乱语,给我杀了这大逆不道的孽徒,清理门户!”
薛虎看出韩庇并无功夫底子,不过凭一口气强撑,在护卫跟前毫无招架之力,因而不再耽搁,罩上帷帽,将人救出,带回公主府。
青罗瞧韩庇面善,思索片刻,原来即是数月前,张司窈派到公主府做法驱鬼的弟子。
前次见他,尚是温润守礼的方士模样,这回却俨然换了个人。
韩庇发丝凌乱,一身半旧的青袍尽显褶痕,想是熬了许久,眼底青黑,两只瞳仁满布血丝,目光狠厉如困兽,浑身散发着阴郁之气。
青罗打量过他,拿起薛虎缴下的短刀看了看,不紧不慢地问:“你想杀张天师?”
韩庇面孔青灰,垂眸望地,抿唇不语。
“张天师岂会任人宰割?”青罗随手将短刀搁在几案上,“本宫听说,天师府中招揽了不少好手,你冒然刺杀他,何异于以卵击石?”
韩庇一脸漠然,似是早已无惧生死,“杀母之仇,不得不报。”
青罗拢着一只梅纹鎏金铜手炉,奇道:“府衙尚未结案,你如何得知与他有关?”
“母亲入府看我,不慎听着了他什么勾当,他便杀她灭口,”韩庇冷笑,眸中隐有泪意, “他们还不了我母亲公道,纵使查到天师府,他也会推个替死鬼出来。”
青罗心生怜悯,劝了一句节哀。
韩庇抬袖拭泪,想起什么,忽地屈膝跪下,以额触地,叩谢道:“衙差告知韩某是公主府上的义士发现了家母,若非义士,家母已为恶犬分食。”
青罗一怔,她原想将人救下的,起初也曾怀疑行凶之人乃是故意为之,此时经韩庇证实,仍有些不敢信,张司窈何故歹毒至此?
“张司窈一早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毁尸灭迹,便无从查明死因,”韩庇直起身,眸中尽是恨意,“且家母不知因何触怒他,他此举亦为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