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只想当权臣(42)
许多人喊她禾女,那位很有名的戚姑娘喊她姜陶,还有秋娘,唤她……
“四娘?”
听到这一声,禾女难免怔忡,不过一晃神,她便回过神来,问:“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一仗打得应当顺利吧?”
顺利?这一仗应当是顺利的。
一切都与他的预想相当,没什么困难便将城池攻下了。
世子亦是大为表彰,手下副将恭维称赞。
可是……
“我杀了好多人。”
他眼前仿佛还是一片血红。
手上已不再拿着剑,可穿刺胸膛,割破咽喉的感触,似乎还残留手心。
耳边仍回荡着厮杀与哀叫。
温热的血喷溅到脸上,然后滴落下来,慢慢变凉,黏腻、干涸、结块。
他麻木地厮杀,仿佛是身体里印刻最深的记忆,无需思考敌人的弱点在哪里,甚至尚未看清敌人,手中的剑早已递出。
直到厮杀也结束许久以后,麻木渐渐褪去,方才泛上层层细密的恶心与厌恶。
“我不喜欢打仗,”他低声说,“你们可能找错人了。”
他不会是将军,他一点也不喜欢打仗。
他还是喜欢和秋娘一起,在山间耕种的日子。
山间的风是清朗的,水是清澈的,土地厚重,草木芬芳。
禾女听完,只是把他带到溪河边。
细绢沾了水,触到脸上微微泛凉。
禾女一点一点帮他擦去脸上沾染的血迹。
干涸的黏腻慢慢褪去,一阵清风吹来,他仿佛忽然从水底冒头,呼吸间重新活了过来。
“世子说,”他道,“假如不杀他们,城中无辜的人就会死。”
眼前好像有两幕景象重迭。
世子说,若不杀敌破城,死的就会是城中无辜百姓。
也是世子说,杀敌卫国,是为了身后之地,不受战火洗礼。
他似乎想起来一些,自己的确是将军。
可他并不那么盼望自己是将军。
假如他真的只是个跛脚农夫该多好,每日最大的烦扰,只是挨两句骂而已。
“你一点没变,”禾女笑着叹道,“要是能多想起来一些就好了。”
“就能想起你我曾经约定,倘若一日战火止歇,便要一起归田隐居,自此日出耕作,日落而息。”
孟岂问她:“以前我跟着世子,是因为他也曾经许诺过我,要让襄国再无战乱吗?”
冬日的斜阳柔和极了,照在身上只有微微的暖意,金色的光熙却灿烂至极。
禾女的侧脸沐浴在这样的明光之下,恍若天人,吹拂发丝的风都仿佛温柔下来。
这样的对话似乎也曾发生过,时光穿越记忆的彼端,让两幕景象交汇融合。
“世子曾经许诺给每一个人,愿襄国再无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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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容易。”戚言道,“且不说中州大地战乱不休,单是比邻靖国,襄国就太平不了。”
闵煜笑着说:“那也没办法,许诺已经给出去了,君子一言,舍命也必当践行。”
戚言对他的君子之说不太感兴趣,只问:“擒获的几家世族审得怎么样了?”
“不知靖王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药,严刑审问也只说,靖王会派兵来救他们,襄国必亡。”
戚言嗤笑道:“有趣,世间最忠信于靖王的子民竟在襄国,换了靖廷,可没人敢信他们王上能救他们于水火。”
“依戚姑娘看,如何处置?”
“枭首示众。”
闵煜拢着衣袖,仍是满面温和笑意:“善。”
“世子留人安顿好城池,就尽快赶回襄都。”
原本攻下川瞿之日,便已宣告复国,若非最后一城以全城性命为要,反倒不急于收复。
真正的重中之重,是确立正统,襄君登位。
戚言:“襄国公室唯余一人,倒是为你省下推托谦让了。”
闵煜失笑:“我倒也没有那么……不争不抢。”
“但若论威望,哪怕襄国公室皆在,恐怕也无人能及世子分毫。”
除非襄公仍在,否则世子继位,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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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沉闷的牢房里,时而传来虫鼠叫唤。
四下里有时能听见染病的囚犯在低声哀叫。
虱子在乱糟糟的发间钻动,手腕脚踝上,扣着镣铐的地方被反复磨烂,流着脓,浸污了烂糟糟的衣袖,泛着股腥臭。
脚步声由远及近,铁锁碰撞的声音传来,吱呀一声,是牢门打开了。
牢头并几个侍卫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人道:“我王传召,请吧。”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个侍卫嫌他走得慢,上前扯着铁链将他拖行两步,却被他身上猛然传来的臭气熏到,连连甩袖。
牢头谄媚问:“是否给他换身衣服,免得这腌臜晦气冲撞了大靖王?”
几位侍从互视几眼,领头的人拿了主意:“换就赶紧换吧,抓紧着点,莫教王上久等。”
“诶,好好,牢里有现成的囚衣,我立刻着人拿来一套。”
三年多来,头一回换上整洁衣物。
灰白的发被梳至脑后,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苍老面庞,依稀能够分辨得出与其子三分相似。
他跪伏在靖王宫高阔华美的大殿上,红毯铺就的地面比他的脸还要洁净。
“来我靖国做客,已多久了?”靖王的声音从殿上传来,远得好似天边。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似乎都忘记了如何说话,好一会儿才从喉间挤出糙砾的声音,拼拼凑凑成了句话,犹如村口石磨碾磨糙米般含混不清。
“某在狱中,不晓时辰。”
靖王语调漫不经心。
“可还思念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