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07)
崔琰沙哑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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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柔和滑入,散尽了卧房里淡淡的奶腥,极柔软的轻纱薄雾般浮动在矮几上,镶了金玉的拨浪鼓,苏绣贡缎做的布偶,还有绣得极精致的虎头枕上。
章院正的医嘱,若是天气暖和时,可叫念念吹点风接些地气,崔琰便命人将书卷案卷搬到了念念的卧房。
此时念念睡得正香,屋子里只听得到极慎重、缓慢的翻着书页的声响。
崔琰青筋微鼓的手指间捏着一管紫竹狼毫,看笔尖的墨水将掉未掉的晃,脑海中却仍是刚才彤管敛眉低语的场面。
他自小到大,无论是谋权势,还是掌兵刃,都未曾陷入过这样巨大的迷茫。
念念是他无可奈何捆住云暮的药方,他以为只要她和他有了骨血,他便同她再难切割开来。
崔琰闭了闭眼睛。
可云暮最初离去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不愿看到念念。他只要一见念念,就能看到念念身上都是她的血。
如今他看念念,便满眼全都是她的影子。
她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用软嫩的像豆腐一样的手指攥着人的指尖,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咯咯笑起来的时候,笑得人心底发软?
她那样一个依恋家人的女孩,却问都不问念念。
“啪嗒。”
笔尖那一滴墨落在纸上,砸出微小的声响。
崔琰的目光定定落在桌上的纸面,墨色晕开成花朵样的痕迹,像极了圆鼓鼓的铃兰花。
家人。
崔琰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轻轻咬着,像是要吞进腹中。
不多时,他将那笔搁在笔架上,起身出了卧房,冲着门口轻声道,“松烟。”
“国公爷,雁州……”
却不想松烟神色匆匆,躬身敛眉道,“抓了几个探子,穿着大戎以上,却大戎话却不甚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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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
云暮看着段大夫容长脸上清淡眉眼,微笑着摇摇头,“我阿娘自来和我爹爹是一起的,我不可能是旁人家的孩子。”
小院子里春风仍带着寒意,云暮的屋子却房门大开,呼呼往里面灌冷风。
“你背上有一点胭脂记,又是吴州人士,年岁也对的上。”
段大夫神色和蔼,“我不是说你阿娘对你爹爹不忠贞,而是我兄长当年救下你娘时,用的也是纳妾的名义,如今他人已经去了,却没有留下半分血脉,我们全家上下都遗憾的很。”
“我整理他遗物时,见过他同一位姑娘来往的字迹的书信,那位姑娘的信中便是这般说法。”段大夫神色中尽是惋惜,“也不知如何这二人便分开了。”
“段大夫认错了人。”
云暮微微笑着摇头,一双杏眼澄澈的如同山间幽深的潭水,脸颊上浅浅的酒窝微微绽开,甜美声线中是极坚定的拒绝,“我爹娘心中容不下旁人。”
“对了,我还有个妹子或许你听说过,曾因着我兄长的事在吴州行医,”段大夫见云暮依旧是满脸的不相信,拍拍脑袋又道,“她为着一段往事,便总借着我们母亲的姓氏,称自己姓叶。”
“我自爹娘死后被叔父带去了京城,这位叶大夫我从未听过,也并不认得。”
难怪眼熟,怕是同叶姑娘有着干系。
云暮摇摇头一言不发,她低下头看着鞋尖,只留个五蓬蓬的脑袋顶冲着段大夫。
“此时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段大夫不然便先回去,瞧一瞧令兄是否能有些遗物能作证?”
徐不疾见云暮这般情态,便知道她是因着到底是关山南的救命恩人,不好再说。
可他不欲段大夫再逼她。
于是徐不疾起身一掀袍角,微笑抬手,掌心往外一送。
看着段大夫一步三回头的身影,云暮轻轻叹了口气,唇角终究落了下来,心绪彻底杂乱。
“想不明白就先不想,”
徐不疾扯扯她的袖子,“我昨日买了几只顶漂亮的纸鸢,有蝴蝶的,有老鹰的,还有燕子的,过几日找辆车,你同小安大牛小宝一起去郊外放着玩,全当时陪孩子们散心。”
即便是那日匆匆送她回来,他也看到了自己院子里扔的那乱七八糟的篾片和素纸。
即便是他们为防着崔琰,已经许多日未曾见过面,徐不疾依然在很细致的关注她。
云暮抬头看他,唇角半是想往上,半是想往下,脸颊却烧的像着火。
“我等下要去城西的金台寺拜一拜,”
云暮的心脏都热的发烫,却努力控制着自己面无表情,“徐先生可愿同我偶遇?”
看着徐不疾重重点头,云暮的心脏也跟着重重跃动。
就一次,就让他们独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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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州这地界信仰多得很,有些血性的大永人信能教拳脚功夫的全贞观,图钱财的多拜灰白狐柳黄的土仙,外邦来的大戎人信的是鹰神长生天。
云暮到金台寺时,雁州的第一场雨,给本就香火不盛的金台寺凭添了几分空寂。
云暮曾经笃信过神佛。
从前阿娘生病时,爹爹带着她在佛前求了那样久,他们那样虔诚的叩首、抄经,菩萨却半分都没有眷顾他们一家。
自那之后她便不信了。
不过这也是不是云暮头一次来这里,赚到第一笔银子的时候,她就来这里供了一盏给白露的大海灯。
段大夫说的事太过荒谬,云暮的心被搅成一团乱麻。
她实在想找个地方求一份平静,可却不敢像往常一样,去青柏林和爹爹阿娘说话。
寺庙内回响着稀稀拉拉的木鱼声,诵经声回响在耳畔,鼻尖萦绕着阵阵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