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14)
这是崔琰第一次见云暮同旁人打交道的模样,不是主子,也不是丫鬟小厮,更不是什么可能同她有首尾的男人。
刚抽了条的嫩柳,浮动着星星点点的黄绿,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素绸春衫,上面甚至连一枝绣花都没有。
云暮就那样,温温软软语气轻巧的,同那贩子讲价。甚至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但说起价来分毫不让,甚至用锱铢必较来形容也不为过。
讲到激动时,那小贩手舞足蹈,她也不同他争什么,只从袖中掏出一把小算盘,白的近乎透明的指尖便在算盘上拨弄的行云流水。
这一切,与主子奴才,丈夫妻子都没关系。
云暮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一个平民,一个精明市侩的,为了生计奔波的平民。
这样生动的云暮,崔琰从未见过,却忽然近乎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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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又做梦了。
这是得知云暮还活着之后,他做的第一个有她的梦。不再是血色弥漫,也再是痛不欲生,梦中的她是刚从京城回河东的模样。
绵绵细雨中,柳树新发,春意盎然。
“世子。”
迎着微雨,她冲他一路小追了过来,手中牢牢端了件薄薄的斗篷,斗篷的带子随着她灵动的步子上上下下摆动着。
问梅阁门口的嫩柳发了芽,大片鹅黄嫩绿在丝丝细雨中微微摆动,她水汪汪的眸底满是真挚,“您穿上斗篷吧,天还有的冷。”
她穿了件浅黄衣裙,同微风细雨融得恰如其分的和谐,待走进了一看,乌黑丰厚的发丝上雾蒙蒙的结了水珠,如同天然的发饰,整个人仿佛生在画中一般。
可她刚从屋子里跑出来,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冻得指尖冰冷。
他于是攥了她的指尖温声哄她,“过几天不忙了,带你去出去转转。”
“好。”
她和他,就像是即将出门的丈夫和妻子。
竟然不是噩梦?
崔琰在睡梦中都感到疑惑,却忽然身子僵直着睁不开眼。
那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她回府之后第一次伺候他过夜。
她穿着自己喜欢的鹅黄色,他却偏爱她穿勾人的柔嫩茜色,她分明对自己带着乳燕般的依恋,他却准人左一碗又一碗喂她避子汤。
这哪里是美梦,分明是噩梦。
崔琰想醒来,却怎么都醒不来。
他说了要带她出去玩,可自那之后他们第一次离开京城,去的还是她的故乡,她却在他的掌心一点点的枯萎。
惩罚终于来了。
崔琰在梦中,竟然觉得巨石落地。
梦中的云暮笑着冲他挥一挥算盘,巧笑倩兮,声音一如既往的甜脆,“崔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不要他了。
她不要他对他好,因为他们相伴五年,他从不在意她真的想要什么样的好。
他从最开始,就在辜负她,他对她越好,她便飞得越远。
无论是身子,还是心间。
不行,他不能没有她。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肩头,崔琰猛的睁开双眼,才发现眼前的松烟满脸担忧。
“你去将雁州近来的邸报拿来,再去寻人将徐家查一查,”崔琰喘着粗气双手撑了床榻下床,想靠着政务寻一份清静。
松烟扫了一眼铜壶滴漏,心中又是一叹,分明是找到了随姑娘,怎么他忽然觉得国公爷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他伺候完崔琰笔墨,便转身去拨弄案边灯烛,却不妨身后崔琰忽然开口问道,“驿站可有讯息,段家人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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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暮觉得,能够足够敏感的体察旁人的善意,有时候会成为一种负累。
小小的屋室内药香袅袅,蒸腾出令云暮安定的气息,面前的段大夫将指尖从她的手腕上收了回来,正把脉枕收起。
自打有了认亲的念头,段大夫便隔三差五的来瞧她并送些汤药,今日云暮是无论如何都推拒不得,也只得同意让她帮自己诊一诊脉。
“你……”
段大夫欲言又止,只眼睛往她的腰身上飞快的瞟了一眼。
或许是随了阿娘,她的身子即便生过孩子之后也依旧纤瘦,哪怕是关家嫂嫂都没瞧出来。
不过自然是瞒不住段大夫。
云暮摸着垂下只做姑娘样子的发辫,也只是抿唇呆滞了一瞬,便大大方方冲她点头,“是,是个女儿。”
云暮从不觉得同自己生过孩子是她新生活的阻碍,恰恰相反,在她走不出泥潭的时候,是她的女儿带她走出了魔障。
云暮从来不想否认女儿的存在,她只是因自己的自私而愧疚。分明是自己选择了留下宝宝在人世间,却没有尽过一份为人目前的责任。
所以她准备只等徐不疾康复之后,坦诚告诉他,她的宝宝存在在人世间。
毕竟像关山南这样的男人是凤毛麟角,或许徐不疾会重新考虑她同他的关系。
无论如何,云暮做好了一切的可能性,也同样接受异样的目光。
比如段大夫这样同她不想干的人。
可是云暮却没有在段大夫眼中看待鄙夷甚至遗憾,她那双眸色偏淡发棕的狭长眼眸中,泪水迅速充盈。
段大夫声音很轻的问云暮,“孩子,你这些年,是不是过的很艰辛?”
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眼眸澄澈却又坦然陈述这样一件往事,不是单纯的清澈,而是饱经磋磨之后,依然愿意热烈的生活,愿意平静宽和的接纳自己。
她多么不容易。
段大夫的神情太过慈和,让云暮想起阿娘。
如果阿娘还活着,大概也是这样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