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16)
段大夫一进屋便伸手掰过云暮,将她的手腕摆在脉诊上, “只给你瞧瞧身子罢了。”
这几日段大夫并没有强迫云暮认下段家,但偏日复一日来替她诊脉。今日她诊毕也不多言语,只扯了张纸, 笔走龙蛇便改了几味药。
“你不必觉得有负担, 只当是我出义诊来练手。”
更像叶姑娘了。
云暮从心底升起一股无力感, 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段大夫, 段大夫笑起来时,眼角挤出细细的纹理,像是抱了极大期待。
这样失而复得的期待太过欣喜, 云暮更不希望她再次失去。她心底将话过了几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您是如何要来雁州寻人的呢?”
“前阵子有同乡在雁州见到了, 说是从京中辗转来的雁州,同咱家人眉眼间很有些相似, 一看就咱们家人。”段大夫摇摇头,桩桩件件都没有比这叶姑娘更能对的上的,行事如诊脉,她素来只信证据。
云暮自小就是一双大而圆的杏眼,分明段大夫没有半分相似,只得道,“其实吴州那些年动荡的很,同我年岁相当的不知多少,从吴州到京城又到雁州的,您还是再——”
“你这孩子真是倔!”
谁倔啊!
云暮忍不住扶额,心底实在觉得尴尬又不忍,只拿桌上那药方子来细细看着,目光便忍不住在纸尾二字上多留了一瞬。
“我瞧着你这几日目赤肿痛,便加了一味。”段大夫只当她认了,于是笑着摇头,“你可是还有什么症候?”
“只是觉得这两个字写的得比旁的好。”
云暮将那方子轻轻推到她面前,细白指尖在“川柏”二字上点一点,笑的温婉。
旁的字都十分锐利,只这二字并不十分有力道,反倒是有初写黄庭的恰到好处。
“我的闺名便是川柏,写多了自然写得好,”见云暮眸色中带了诧异,段大夫笑道,“我家男儿女儿都一般齿序,多是叫着药名,有时候开方子便是全家都要给人煮了下肚的!”
此话说的委实有趣,云暮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姑娘,你阿娘可有小字?”段大夫猛的拍拍脑袋。
一桩又一桩都对过,却不知叫什么,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云暮这才反应过来,赶忙道,“我娘叫阿映。”
爹爹叫阿娘,映娘。
“吶,阿映!”
段大夫眼中忽然落了泪珠,啪嗒砸在那方子上,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我阿兄去之前一直念,阿映,就是阿映!”
是真的吗?
被巨大的茫然击中,云暮忽然觉得四肢发飘,只能依靠本能呼吸。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像是瓢泼般倾泻而下。
刚待说什么,便听到小安的声音蹦蹦哒哒的传了进来,“姐姐,你这几天都不去我家寻我玩!”
一掀帘子,小安用背顶着门,转身收伞。
和段川柏对视一眼,云暮轻轻摇头。
她重重呼吸,将酸楚和疑惑吞进腹中,轻轻抽抽鼻子,声音中便没了异样,“这几天倒是还有几批鹿茸要看。”
“姐姐可是看出什么白花花的银子?”
见小安挤眉弄眼,神情很是活泼,想来关山南是大好了,云暮心里便安定了许多。
她半蹲伸手笑着捏捏小安的脸,“你阿兄可是好些了?我这里前几日收了一支老参,并些红参,等下你带回家给嫂子,关大哥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
云暮忽想起,从前在大长公主院子里时被曹嬷嬷带着给大长公主配药茶,那时曹嬷嬷还教过她,体虚之人总有个虚不受补的,要将参片剪三分。
大病初愈想来也是,便又指着段川柏道,“我也不知道你阿兄如今能不能吃,你只问问段大夫吧。”
家人,总是要慎重再慎重。
段大夫?
段川柏愣了一下,听懂了云暮话中的意思,只得叹了口气道,“是,要再等几日。”
“段大夫可能跟我家瞧瞧?”
小安笑嘻嘻道,“我阿兄和嫂子如今快长在一块了,我瞧着再过一百年这两个人倒也是一味奇药。”
关山南一场病下来,小安倒是同段大夫也算熟悉,她伸手便去扯段大夫的袖子,手在桌面上一撑,停了一瞬,便去给段大夫撑伞。
是徐不疾的信。
只待她们二人一走,云暮便往窗外一了,伸手便迫不及待去打开那信封。
抽出信纸的那一瞬间。
啪嗒,一个素色荷包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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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商铺自然是最繁华的地段,这里酒楼林立,自然是谈生意的好地方,和丰楼便是雁州最大的馆子之一。
二楼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云暮端着一盏清茶,慢慢用杯盖撇着浮茶。
水汽蒸在脸上,云暮的鼻尖氤氲着清冽茶香。
“擅自将姑娘约出来,实在是徐某无奈之举,”面前的中年男子形如枯槁,眸光如鹰隼般锐利,那人略一拱手,干瘦手指便因着用力,在骨节处显出几分苍白失血。
见惯了大长公主和崔琰那样的人物,徐升泰神情中的高傲云暮一望便知,她只点点头,等着他的下半句。
“我多年行商在外,内子身体不好,犬子是祖母膝下长大的,性子便十分骄纵张扬,行事素来没个轻重,后来前几年他母亲去世,我跟着病了一场,这才放他出来自己将家中的生意捡起来,我们大房这一个独苗也算是稳重几分。”
提及徐不疾,徐升泰眼睛中跟着闪起隐匿不住的骄傲。
其实云暮已经懂他要说什么了。
她垂眸看着古朴的褐色柳木桌上磨得模糊的树纹,静静等徐升泰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