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25)
从代州到这里,不仅穿插着过了几次北狄境内,还遭遇了一次流民匪患,一次北狄散兵。短短两日,满满一筒子白羽箭只剩三支,身边侍从也折损过半。
可崔琰的眼神不由自主落在云暮微抿的、干裂的唇上,玉色指尖忍不住微微摩挲他从京中含元寺带来那符。
还好,他赌赢了。
既然是惊惧之下混了过去,人便醒的快。
云暮睁眼时,就颇为意外的瞧见崔琰满面风霜。
他素来爱洁,可如今一双桃花眼泛着血丝,发髻鬓角略略松散,下巴泛青冒着胡茬,竟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是你。”
她双眸失神,静静望着破败落灰的房梁。
或许是因为崔琰此番是来救自己的,又或许是因为他自那之后再不逼迫于她,再一次看到他身着甲胄一副为民征战的模样,云暮倒并不觉得恐惧。
她声音嘶哑,轻声道,“此番多谢崔大人了,我要回雁州去。”
只一句话,崔琰便骤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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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暮当然要回雁州去。
那里有小安,有关家人,还有徐不疾。
崔琰骤然变色,声音嘶哑,“你是真的心悦于他?”
似乎对她的决定难以置信,他轻轻笑了起来,“你别告诉我,你是要回去找那个姓徐的。”
他刚再要说什么,外间忽传来了兵戈碰撞的声音,崔琰起身便往窗外望去,此番竟是引来了北狄追兵!
他下意识回身要将云暮揽在怀中,却见她径自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我自己能走的了。”
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十分的坚定。
院中哀嚎、闷哼,金属刺破血肉的声音交错。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并没有许多花架子,刀刀见血,每一招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崔琰带着的这一队重骑算得上是精锐,但也奔袭了上百里,且人少,只堪堪击退了第一波攻势,鏖战半晌方才带人撕开一个口子。
崔琰抬手将云暮置于马前,扯了披风带子将她同自己捆在一起,由三两手下护着,一路往最近的东边官驿纵马而去。
想来到底算得上在大永境内,来人并不算多。
追兵却似知晓崔琰身份一般,紧紧坠在身后,如此,到了月上梢头时,崔琰射光了最后三支白羽箭,身边却连一个侍卫都不剩了。
云暮本就三天水米未沾唇,身上仍带着药性,此番被马颠簸着,昏昏沉沉之间也能感受到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脑海中不由自主便蹦出四个字。
穷途末路。
“你不要回头,有力气了便夹马腹。”
云暮听到崔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复清朗,紧接着掌心温凉被他塞了什么东西,“向东,有官驿。”
身上骤然一松,便听崔琰闷哼一声,他猛的将自己往前一推趴在马上。
马竟忽然快了几分。
云暮反应不过来似的,慢吞吞回首,崔琰已然翻身下了马。远远望去,他左肩泅开大片血迹,手中握着不知何处来的一只箭,拧身向后射去。
一支箭,两个人,应声落马。
远处那身影缓缓倒下,云暮这才反应过来,崔琰竟是将自己肩上中的箭拔了下去,去拦了那两个追兵。
他甚至没有回头。
昏昏沉沉间,云暮大口喘着粗气。
第60章 诀别
云暮搬不动崔琰。
他生的本就高大, 偏在军中厮混过一些时日,瞧着清瘦如青松般,实则结实得很, 再加上一身软甲, 更不知多了几分沉重。
云暮本就娇小,此时只剩了半口气, 如何搬得动?
她将掌心从他臂膀下穿过时, 左肩银白衣袍浸成铁锈红, 掌心黏腻得令人心惊。
“你向东走便是, 待寻了官兵回来找我便是。”
就在云暮再一次脱力滑倒在地时,崔琰抬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我在这里等着你。”
这片土地因着今年的年景不见半点绿色,荒年连野物都是穷凶极恶的, 即便是云暮找到了官兵,回来时崔琰没有被渴死或是流尽了血,怕也被什么野狼鬣狗一条条吞了血肉。
“乖, 听话。”
崔琰说话间便咳出几粒血沫子, 他再没什么力气去捏她的手, 只沉沉吸起气来, 硬撑着去睁眼看她,乌眸深邃,像是要将人吸进心底, 再不放出来。
那匹良驹只负一人,大抵能撑到她寻到官道。
这条命本就是他欠她,还她是理所应当。
云暮脸色苍白, 原本红润饱满的唇紧紧抿着,秀气拧紧的眉, 纤长浓密的眼睫挂着一层灰黄的细沙,睫毛正随着他凝视的目光轻轻颤抖。
良久,她缓缓起身,往那枣红马身边慢慢挪去。
睁开眼睛已经有些费力气了,崔琰的目光却留恋在她细瘦的肩膀。
如果她余生能记得他便好了。
崔琰半阖双眸,任凭困倦的黑暗冰冷涌上四肢,四周重归寂静,只听呼啸风声凶残的从耳旁呼啸,被风卷起的石子咋在脸上,竟也不觉得痛。
马蹄铁落在石砾堆中,踏出脆响。
“啪”
清脆响声带着闷闷的疼,小小的、冰凉湿润的掌心掴在额头。
崔琰猛地睁开眼睛。
却见云暮竟是牵了马过来,她将那披风扯了布条,一道一道从他腋下铠甲穿过,勒紧左肩伤处。
紧接着,崔琰感受到自己在缓缓悬空,一点点用自己躯体的分量和气力将他一点点吊起来,拴在马背上。
“我不乖。”
待将他捆在马上时,云暮方才轻声道。素来柔软的声音嘶哑的听不出半分甜,只剩下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