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内城街上，街上竟不似预想中的寥落。大抵是云州不同于雁州，有许多田地人们便还等着收成，于是许多人喜滋滋撑了伞赏这一场期盼已久的雨景。

雨愈发大了起来，瓢泼似的，再往前走去水面竟是积到了脚踝，见到个杂货铺子，云暮便闪身往里走去。

“靠着这位崔大人，咱们云州倒是难得太平！”伙计正同掌柜的笑嘻嘻道，“这大官最好别叫我家那几亩地交租子！”

“又胡吣！”

那掌柜的望着门外大雨，虽斥责，连上却是笑着的，“大人爱民如子，自然有自己的决断！”

云暮听了便回头看了崔琰一眼，却见他已然收了伞跟了进来。

掌柜的回头看见这二位，便满脸堆笑，“郎君如何不买把大伞？”

他瞧着着二人模样、衣衫皆不似凡俗，眼神往两人中间隔了半掌那距离一扫，眼珠子一转便笑着吆喝道，“郎君淋湿也就罢了，如何不怕淋湿了你家娘子？”

崔琰闻声，桃花眼中便带了笑，神色柔和负手立在那铺子门前，并不反驳。

云暮回头望去，才发现崔琰左肩上，雪青锦袍落了半肩的雨，已然变成了鸦青。

心头涌起莫名的不适，云暮便往那铺子里钻去，只问了价钱，在柜面上留下几枚铜钱，便径自从门前拿了一把伞，抬手撑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场面一时之间便委实尴尬，那掌柜的往崔琰脸上瞧去，却并未见他他有半分恼怒，仍旧是一派叫人如沐春风的模样，便知道自己方才那马屁没有拍错，笑道，“您可得好好哄，省得回家跪搓衣板！”

崔琰笑而不语，只摆摆手行礼，便撑了伞往府衙走去。

那掌柜的见他不买东西，因着今日着雨水倒也不恼，他笑眯眯吩咐自家伙计将伞往外挪一挪，继续叫卖，自己则回身往柜台上继续理账目。

刚要拿起算盘晃一晃，便见算盘珠子下面压着一块银子，抬手掂一掂，竟是约莫有二两。

掌柜的呦呵一声嘴咧得合不上，快走几步往外看去。

远处，方才那公子背影步履从容，青袍一席风流蕴藉，加之身材高大，仪态端方，在一群粗布麻衣中十分出挑。

水汽缭绕中，竟是如同水墨画一般。

待崔琰回府，处置完几件政务之后，卧房中已燃了灯烛，屋子里亮如白昼。

松烟一件件替他换袍子时，却着实给他渗血的肩头吓了一跳，“可是要叫大夫来替您换药？”

左肩那上实在是皮开肉绽，穿透的极深，伤筋动骨一百天，本来也算是愈合，许是此番从代州赶回来着急拉马缰，如今竟是有些开裂，瞧着甚是可怖。

“无碍，你去拿些金疮药替我换一下便是。”崔琰语气淡淡，不见喜怒，忽想起什么似的，又吩咐道，“京畿董指挥使那信笺你再拿来我瞧瞧。”

松烟自然是不敢驳他的话，递了信笺转身便往药房去。

谁料回来时，崔琰竟是已然半靠在榻上睡了过去，浓重眉宇间尽是倦意，偏唇角还勾着淡淡的笑，直把松烟吓得一身冷汗。

他蹑手蹑脚去摸崔琰额头，不见发烧才安了心，掰了他的腿往榻上挪去摆平。

却不多时，崔琰便睁了眼。

他一掀薄被，长腿一展，起身冲松烟轻声吩咐道，“你只去厨下提一瓮姜汤到关家，叫那关家娘子给她送去，记得去买个普通些的新粗陶瓮。”

松烟一瞬便知崔琰今日这般狼狈是为着谁了。

边往外走边感叹，他家公子如今这迷瞪劲儿是真大，只怕是随姑娘今日说想当皇后，明日他就了调了兵造反！

啧，早干嘛去了！

-

云暮是跟着松烟一道回来的。

她静静站在廊下，将一把伞递了他，然后冲崔琰微一福身，指着那粗陶瓮轻声道，“这伞原是我拿错了，连同这姜汤一道给你送过来，你便不必去找我了。”

云暮顿了顿，又道，“我很是感激你这些时日的照看。”

譬如那土鸡，那白饭，还有今日这姜汤，又如何是关嫂家如今吃得起、想得到的呢？

“但是我不需要有人，从某个地方不知不觉的入侵我的生活。”云暮往前一步，仰头，眼眸微微闪动，对上他的桃花眼。

“那我以后再不这般做了，”

崔琰面上带了歉疚，如同做错事一般，垂首看着她，“若你这般不自在的话，往后边都不做了，可好？”

从未见过这样低声下气的崔琰，云暮忽觉得心头一阵发闷，说的话却极清脆利落，似乎没有半分余地，“你再不必有意用念念捆着我，她是我的女儿，你只是她的父亲，却永远不会是我的夫君。”

“你所求的权势不是我的所求，我如今想要的也不是你或真或假的情谊，或许你现在比从前权势更盛，但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再有半分改变。”

云暮自然于此时知晓崔琰的软肋，于是便毫不犹豫冲他心间扎去，她如今没有半分力气同他纠缠，只想叫他彻底死心，她补充道，“你给我什么都无用，反倒只会叫我生厌。”

“我……只会让你心生厌倦吗？”

崔琰忽轻轻笑起来，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决然走入夜幕，却觉得分明陷入黑暗的是自己。

绝望无力带来的失控感潮水般向他涌来，人像是要被拍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他想要将她捉回到身边，想像从前一样占有她，想让她身上沾染自己的气息。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用那腰带将她同自己一道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