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58)
他自然应是春风得意的。
可是似乎也不是。
云暮看着马车旁,白马上的崔琰。
他似是刚从战场归来,周身弥漫着一股子风尘仆仆的气息。他素来喜洁, 衣服偏大多是温润的清浅色,素白衣袍上却有星星点点暗红血痕,墨色靴子上浮着淡淡的一层黄土。
尽管崔琰依旧气定神闲, 甚是身上大权在握的气势更浓, 云暮却在崔琰身上感知到厌世的陌生感。
该说什么呢?
云暮并非没有想过自己往后该如何面对崔琰。
民间也有俗世夫妻过不下去和离的, 更重要的是, 她这些时日常去看念念,便不愿再为着躲崔琰叫念念难过。
略一思忖,便客套道, “崔大人辛苦。”
崔琰并未料到云暮会这般平静的同他说话。
只一瞬间,巨大的雀跃如同海浪般拍击胸腔,陷落在浑黑淤泥中的心脏竟重新开始汩汩跃动。
他离不开她, 更不能放弃她。
在看到云暮的一瞬间,崔琰便登时重新明确这一点, 他甚至想立刻下马,想用用尽一切方式恳求她,用最虔诚的姿态触碰她。
可是不行。
街上的人越积越多,重新变得摩肩接踵,竟慢慢包围了连带着和亲仪仗和玄甲军。
人群中,有雁州逃来的老者牵着一家颤颤巍巍在街边便跪下高呼崔琰名字,有大姑娘小媳妇大着胆子往玄甲军身上扔荷包,还有幼童声音稚嫩大声道,“阿娘,那就是神君转世么?神仙长的可真好看!”
一枚彩绣荷包从云暮和崔琰之间划过。
啪嗒,落在了马车车辕上。
可偏云暮的杏眸中没有半分恼怒嫉妒,竟是微微含了笑意,崔琰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子烦躁。
能怎么办呢?
她喜欢这些蝼蚁的聒噪,也喜欢江晚照。
崔琰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人群安静,又转身冲江晚照拱手行礼,“云州贫瘠,驿站年久失修甚是粗陋,今日怕是天色已晚,不如请公主驾临我府中下榻?”
“公主金枝玉叶,又是要去和亲,如何能去大将军府中安置?”那护送的老鼠胡子官员上前一步,堵在了崔琰身前,盛气凌人道,“公主名声受损,北狄可汗岂不恼怒?”
此人崔琰倒是十分熟悉。
何沛,从前崔氏定国公府时,他那便宜弟弟族的族长,大皇子的亲娘舅,因着这一份关系,倒是成了京中残存的世家余孽中还算得上冒头的一支。
话音刚落,便听江晚照凉凉讽道,“何大人如今这做派,不像父皇的臣子,竟像是北狄可汗身边的内侍。”
这人出使之前得了大皇子封的一个超品国公名号,一路上借着娘娘的安危耀武扬威管束她许久了,如今到了崔琰的地盘还敢大放厥词,简直和大皇子一般蠢的别无二致。
江晚照忍不住刺他一句,只是话已出口便又后悔了。
崔琰这人惯会装模作样,明面上依旧是朝臣,既已放了和亲队伍过云州去雁州,想来是觉得三方鼎立的局面于他有利,又如何会为了她驳斥何沛?
这般想着,指尖不由攥紧云暮的手指。
崔琰目光紧跟着落在她二人手上,眸中闪过厉色。
江晚照呼吸一滞,却不成想崔琰只冲身后挥手,一列亲兵便径直上前将何沛按在了地上。
霎时间,街上一篇寒光四起,兵戈相撞之间,护送仪仗的两列官兵竟已然被玄甲军团团围住。
不多时,听“哗啦啦”连续不断脆响,刀剑磕碰在青石板上,那依仗前、嫁妆车后的两队官兵竟是齐刷刷被卸了兵刃。
“你如何敢?我是超品国公,你只是一品将军,叫你的人放开我!我是大皇子的亲娘舅!崔琰!你这是犯上!”
何沛扑腾在地上,蹭了半边脸的土,双目赤红,“你给我等着!”
他本打算谋定而动,想来崔琰如今尚且不敢奈何他,便想着总要压一压他的气势,谁知这人竟同他当着这满街百姓同他翻脸。
“勤国公可是还在等那跟在和亲仪仗后那五千精兵?”崔琰自马上居高临下俯视他,“只可惜大人的精兵未到,我已然回了云州。”
“你!”
“羽林郎自京城而来,奔波许久舟车劳顿,我已然安排他们歇息了。”崔琰声音极轻,落在何沛耳中竟似千钧。
歇息?
如何歇息!怕不是于地下长眠?!
“勤国公护驾失职,放任公主当街受辱有负皇恩,如此不忠不勇,自然不能继续护送公主北上。”
“大皇子如今已然亲政,你这般——”
崔琰面上没有半分不耐,只回身看了一眼身边副将,“我朝以孝治天下,我竟不知妄图鸩杀圣人的皇子也可亲政?”
说罢,崔琰静静望向那不知何时放下的车帘。
转身上马,引着那车马调转马头往他府中去。
人群中一片哗然。
那位国公爷叫的撕心裂肺,像是挨了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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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中茶香阵阵,三人中两人都风尘仆仆,空气中便弥散着一股子浓浓的倦意。
“大皇子总觉得内忧大于外患。”
江晚照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同把自己捉回京城的崔琰坐在一间屋子中,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喝茶。
她想不明白,如今崔琰一副要揭竿而起的模样,如何还能对她这般礼遇。
“如今倒是劳烦崔将军借我一柄利刃,一丸毒药,好叫我见那可汗时要么给他个痛快,要么给自己个痛快。”
江晚照只直勾勾盯着地面,“至于那嫁妆,便散了给雁州百姓,只将底下换了石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