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大捷，保大永十年安泰。

江家军天兵神降，出奇制胜，素来为百姓津津乐道。那时还身在民间的云暮却未曾听过这么一段往事。

“我阿兄不忍心，自己悄悄跟了那诱敌的一队，逼得我爹爹不得不支援。后来纵然幽州大获全胜，阿兄还亲手斩杀了那羌氐金帐大将军，却一回去就被爹爹罚了，军法打完家法揍，直打得三个月没下了床，得胜回京都是被抬回去的呢。”

江晚照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怀念。

她那犟种阿兄大胜一场竟落了个满脸青，那是死都轴着不肯认错，她悄悄去看阿兄时都忍不住哭鼻子来，阿兄却挤眉弄眼悄悄递与她一柄嵌了绿松石的金腰刀。

“不过爹爹总归还是心疼阿兄的，”

江晚照笑笑，“那次之后，爹爹便同阿兄说，为将帅本就是最要紧的便是‘舍得’二字，战事总要死人，好谋士、好将领能做到牺牲些少数人，保全最多的人，便已然很好了。”

“不是我替他说好话，就现下情势来看，雁州不置兵力，却保全北疆到西北十州在大永，呃，……在汉人手中，即便是我爹爹在世也做不到更好了。”

江晚照噎了一句，又道，“崔琰没兵力分去雁州，他本是一方将帅，去了便是十分凶险，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正是如此，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善人。”

这一席话同崔琰细细解释的情势迭在一起，听得云暮喘不上气来。

“崔琰当然可以不管雁州人，”

叶桐忽然轻声打破沉寂，“崔琰府中一桩一件，都是百姓膏腴，哪里有分得清哪一粒米是雁州的，哪一片布是云州的？雁州百姓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是他们当被牺牲、被损耗的少数呢？”

叶桐冷哼一声，她用那么大的力气才能救回一条人命，可崔琰却能那般冷淡的宣判数万人的死亡，这一巴掌挨的简直理所应当。

她起身直勾勾盯着江晚照，“你不也曾被当做是被牺牲的那一部分吗？你甘心吗？”

江晚照被噎了个倒仰，却又无从辩驳，只得气鼓鼓从桌子上倒了杯茶大口灌下去。

她正待说什么，便听云暮道，“是我的错。”

江晚照和叶桐齐刷刷向云暮望去，却见她扶着软榻起身，纵然身子摇摇欲坠，神情却十分坚定。

清凌凌甜丝丝的声音中待了决然，“他没错，是我不该慨他人之慷。”

她被崔琰这些日子的无微不至和默默然的有求必应惯坏了，以至于自己在那一瞬间将崔琰的权力，下意识的当做自己的能耐。

是她的错。

“你去哪里？”江晚照和叶桐异口同声。

云暮回身，“我去趟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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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是有这么一条密道，约么是在那驿站往西北分叉，那路荒得很，只中间有块极大的石头能扛一扛西北风，得多走三日。”关山南听见云暮问这个，胡子忍不住抖了一抖。

他只是徐家雇的人，前次徐家叛国，还被叫去衙门问话差点被吓死，好在有云暮的面子，不然也少不了把家中积蓄尽数打点给那些当官的。

“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关山南不解道，“雁州如今也没什么好买卖做，更不好走私货的。”

眼神飘向桌上的那崭新的装过姜汤的陶罐子，其实他想说的是，崔大人对随姑娘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这世上饿死谁都轮不到饿死她。

瞧着这架势，往后靠着崔大人什么没有？

“戈壁上石头那么多，姑娘如何寻得到？”

关山南想了想，又道，“待你嫂子出了月子，我带姑娘去看一看？”

忽的，云暮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姑娘？”

关山南困惑的看着她。

“是不是石头底下有个风吹出来的小杵子，恰可以拴马的？”云暮说完，嘴唇便紧紧抿着，像是等待着宣判。

“没错。”关山南说。

云暮攥着帕子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或许就是她曾经同崔琰一道逃追兵的那一条若有似无的小路。

“大晚上的……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云暮深深的望了一眼围的密不透风的屋子，里面正在坐月子关嫂已然睡了，她小声道，“没什么，叫嫂子好好养着，过几日我再来看她。”

她只是想赌一把，赌当时那北狄将军未来得及将这条路告诉大汗。

云暮回到小小的院子中时，院中竟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时之间云暮竟觉得恍惚。

“叶桐！你瞧瞧这死丫头疯了！！”

江晚照在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又揉一揉脑袋，眼睛恶狠狠盯着云暮，话却是冲着叶桐的，“我说不过她，你来！”

“我只是想找一找，能不能有神不知鬼不觉出雁州的方法而已，”云暮的语气带着十分的平静，她静静看着叶桐，“我知道或许没什么用，但是万一有用呢？”

她当然什么把握都没有。

回来的路上漆黑一片，只灯笼闪着幽微的光，云暮恍惚中看到匀给她水的那一对老夫妻，看到替她挡了一刀的老婆婆，看到最终还是死在她怀中的那小女孩。

梦境中，这些面目有些模糊的人只静默站着，悄无声息，可是云暮却分明看到他们眼神渴求。

那是她的同类。

“莽撞！天真！”

叶桐对上云暮的平静，语气颇有些歇斯底里，“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般冲动！”

云暮默默低头，“其实一直都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