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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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再次高高扬起尘土,往京中去的车队尾巴湮灭在尘雾中,云暮勒马回望时,眼前竟有几分朦胧。
即便是有崔琰的嘱咐在先,松烟依也是劝不住她的。
驿站到雁州,快马加鞭不过半日路程。
一路上,云暮耳边总是反反复复响起那几句话。
“我不知公子如何,他只安排我送你归京,帮你打点府中一应事务。”
“……自姑娘忌日,先是酗酒而后大病一场,后来明面上瞧着是好了,实则常用颜料刀将自己割出些血来,只见时大小姐才好些。”
“后来次次上战场都像是存了死志。”
马背极颠簸,云暮顾不上不理会烈日灼灼下汗水划过满是尘土的脸颊,也不理会被晒到干裂嘴唇和滚烫的额头,只漠然马不停蹄逆着人流往雁州城去。
云暮觉得,她要问一问他。
问什么,怎么问,为何问,云暮都不知道。
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当面问一问他。
雁州今年只下过两场微微浸湿地皮的雨。
时值夏日,天气热了起来,人还未进雁州,便能闻到浓烈的腐臭味。
身后,跟着来的叶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勒马抬鞭厉声道,“云暮,你看!”
云暮眼神不好,只木木答了一声,临到城门下时,才看到雁州城门洞开,巍峨城门歪在半边,上面满是粗壮箭矢,黄铜门钉被撞掉不知几许。
一路策马顺着熟悉的往州府官衙中去,沿途遍地断臂残肢,零零碎碎,男人女人,老者孩童尽数成泥。
云暮甚至无从分辨断肢头颅中是否有熟悉的面孔,她只瞧见从前街坊中人们取水洗菜时的一潭碧水,已然被血浊成污紫黑黄。
城中一个副将模样的人神色疲惫,正指挥着玄甲军袍服的军士用推车一车一车将不算完整的尸身推往城外去。
见他们一行洋洋洒洒,便才策马过来。
空中的云乌沉沉压了下来,云暮忽有些想吐。
那副将曾在府中见过云暮,佳人饶是惊鸿一瞥也记忆犹新,边引他们往府中去,边自顾自冲云暮解释起来。
“崔将军带人调了强弩正面佯做硬攻,侧面实击,兼之秘径进城中破门,内外夹击,一千精兵对三万北狄奇袭得胜,便是写进军书也是一段传奇。”
“本已大获全胜,偏是掉了块帕子,将军弯腰去捡,却不像被那尸山堆上的,一个北狄残兵用弯刀勾了胸口。”
吴统领算不上将军,本是个一心琢磨兵法的武痴,不甚得志,全靠崔琰提拔到身边做亲卫,言语中难免便流露几分焦急,“如今刀也不敢拔,只能靠军中一些粗药吊着,我已派人去云州寻医拿药,姑娘且去瞧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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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雁州府衙中烛火也不甚明亮,院门外长廊幽深曲折,一眼望不到头,院中静谧得一眼望不到头。
云暮端了行囊中凑来的一翁草药,脚下一硌,低头,地上竟留着一个北狄人刻了鹰神翅膀的牛骨坠子。
她愣了一瞬,目光扫过门廊下炭火哔啵的茶炉。
弯腰,扬手,“啪嗒”一声。
云暮将那坠子扔进了红泥炉弯腰坐在门前小板凳上,炉中火光一闪,炉上药瓮翻滚出阵阵苦涩,弥漫在鼻尖。
待那牛骨烧成了灰烬,云暮隔着窗往屋子中看去。叶桐正收起长长的银针,而崔琰静静躺在那里,刀削斧凿般的侧影在被烛火拉长,像是没了生气,只胸口一柄弯刀随着浅浅呼吸起伏。
他还活着。
雁州夏夜的风夹杂着腐臭、血腥的尘沙,发出密密匝匝的响声,云暮忽忆及最后一次见崔琰。
那天他穿着天青色长衫,依旧是长身玉立的贵公子模样,只是脸颊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沁出的血粘在他的脸颊,也沾在她的掌心。
她打了他。
可是她却在崔琰的眼中看到骇人的欣喜。
倘若他们不曾相遇呢?
或许他早就夙愿得偿大权在握,而不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躺在这里,了无生机。
而她,或许早不知道被哪家公子哥磋磨死,早早去见了爹娘。
这样其实也不错。
云暮扇着炉子的扇子忍不住抖了一抖,火苗便肆虐得没了方向似乱窜。
“我用针替他吊了一口气,人有可能会醒,你要不要看看他?”叶桐的清凌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破静谧,她从屋中缓步而出,神色凝重。
雁州一场战乱之后,粮食都不剩多少,遑论医药?拔刀好说,止血却难,她瞧过那样多的病患,却对崔琰没什么把握。
“如今这天气太热,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叶桐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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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暮当然听得出叶桐语气中淡漠中带了不易察觉的漂浮感,甚至比从前帮她逃命时还多了许多不笃定。
她走进房门时,脚步踉跄。
屋子中,床榻上,崔琰还没醒,又或许不会再醒,会一直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
其实她已经许久都没有好好看他了。
云暮以为崔琰一直像记忆中的一样,或是泰然自若,或是歇斯底里。
却未曾想过,他会像一张单薄的纸,苍白单薄,脆弱易碎,就连眼角那一道血痕似都泛着白,只脸颊烫的吓人,透着虚浮的红。
她缓缓伸手将崔琰左手掌心翻开,他的手和记忆中的也一点都不一样。
从前他的姻缘线既浅又淡,瞧着便冷漠,许多夜晚云暮无数次想过,有的人或许天生无情,也难怪崔琰不在意她。
如今白羽箭尾磨出的硬茧,长枪卡出的血泡之下,那个位置上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疤痕,极深极重,像是一遍遍用利刃描摹,撕碎,再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