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52)
“阿弥陀佛,施主,”
方丈身上袈裟陈旧,但慈眉善目,眉须修长洁白,“想来您便是那位女施主的家人。”
崔琰敷衍一礼,心底不耐嗤笑。
这妄断生死的糊涂老僧,也难怪只能在含元寺这样的破落门户做主持。
“方才我那徒儿去拾柴火,寻到了一支钗。”
那方丈胡须一抖,面露惋惜,他让开半步,露.出身后十二三岁的一个灰袍小沙弥。
小沙弥双手向前,结着老茧的掌心静静躺着的,是一支极精致奢华的钗。
他声音里带了少年清亮,语意却沉重,“那日我见那位女香客在求子石面前,神情落寞跪了许久,头上就是这支钗。”
“含元寺鲜少有贵人,尽是些百姓,我记得很清楚,”
小沙弥声音清脆,带了童音未变声的纯粹,“女施主很虔诚。”
也很美。
他从未见过那样清澈不染尘俗的眼睛。
崔琰一动不动盯着那簪。
暖玉练鹊衔花步摇,垂下流苏坠儿拽掉了半根,七零八落的缠着几根半断的乌发。
一个人的头发也是可以辨认出主人。
这还是她教他的,崔琰耳边响起云蓝甜糯声音。
“我阿娘说,人的心软,头发就软,心硬的人,大多头发粗.硬,脾气也大。”
头一次伺候他之后的清晨,她柔软乖顺靠在他怀中,一匝一匝将他的头发缠在指尖,悄悄藏起他掉落的碎发,同她的编在一起,打成结放在荷包里。
这点小动作当天就被他发现了。
她又怕又羞,只得跺脚捂着脸辩解,“我只是想看看是您的头发硬,还是我的硬。”
那时他只觉得好笑。
可今日崔琰惊觉,自己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否认这是她的东西。
她的乌发,柔软坚韧,黑得像是富有生命力的水藻。
现下就这样了无生机的断裂,杂乱纠缠在他亲手选的钗上。
木然跟着那小沙弥往山崖走去,崔琰视线模糊。
枝桠被拽断了不少,向下的沙砾有踩踏过、步子打滑的痕迹。
“夜里师父们听到了兵戈声,便不敢出门,”
那小沙弥指尖指向一处山崖,凸出的石块缝隙中有尚未被雨水冲去的斑驳血迹,“钗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是当晚搜捕樊氏余孽,铁骑曾经踏过的地方。
崔琰于是站在悬崖边上向下俯瞰。
极陡峭的山崖,视线中碧蓝色的河流湍急,望得人发晕。
初春的太阳那样暖,他竟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喉咙发暖,唇齿间是淡淡的血腥,有点铁锈味道的甜。
她那样爱漂亮,那样娇气。
云蓝如果真的从这里摔下去……
得多疼,多冷,多怕。
他连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动的云蓝,他的云蓝。
偏是他害了她。
“国公爷?国公爷!”
身后脚步声渐起,松烟的声音在耳畔飘着,声音里饱含惊恐和凄厉。
崔琰发现松烟的眼睛正极不恭敬的死死盯着自己的下巴。
困惑、艰难顺着松烟的视线抬手触摸,他低头看去,才发现指尖有一抹粘稠的暗红。
-
前夜雨后,第二天晨起阳光都是十足的好,松软的棉被带着阳光的气息将她包裹,窗外的柳树抽出嫩黄色的枝条。
真是漫长的一觉。
云暮猫儿似的窝在窗前晒太阳,舒服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翻身背着光,惬意的蜷起身子。
安全,踏实,平静。
因着差事和陆家的事,也为着避祸,阿晏并不常来这小院子。
可是她有家了。
她有了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有了毫无负担和顾虑撒娇的人,有了一起怀念爹爹和阿娘的人。
云暮的心变得充实而柔软,她愉悦到想要在被子中打滚。
忽然,窗外传来木门的轻响。
只听那刻意放缓的脚步,她就知道是阿晏。
云蓝把忍不住微微翘起的嘴角埋在被子里,她想做儿时那个先装睡再吓唬人的幼稚游戏。
她知道,阿晏一定不会觉得她可笑。
脚步声渐近,床头外侧的被褥陷了下去。
云蓝打算睁开眼睛,可是那唬人的声音却忽被自己吞进了喉咙里。
因为隔着厚厚的被子,阿晏的手轻柔温和的放在了被子上,帮她掖了掖被角。
那样的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力道。
云暮又想落泪。
因为她知道阿晏为什么这样——
她委实很难从前尘往事中完全脱身,不知怎么,她总是有些抗拒旁人的触碰。
是因为那双眼睛同崔琰太过相似?
还是因为记忆中的阿晏是个纤瘦的、无害的少年,而如今阿晏高了自己那样多,是一个挺拔壮硕的、已然年近弱冠的儿郎?
云暮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但她知道,阿晏在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她的感受。
他发现了,也包容了。
自然而然的,泪珠顺着眼角,从紧闭着的、颤抖的眼睛中渗出,染湿毛茸茸的乌黑眼睫,在眼窝中积聚成一小汪水。
她闭着眼睛抽了抽鼻子,听到了阿晏的轻叹。
“年年,我很愧疚。”
他的目光在云暮脸上细细审视,鼻尖晃出微不可闻的懊恼。
可是孤单飘萍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既然愧疚,那就拿出来吧,”
云暮坐直身子冲陆晏然摊开掌心,她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很是严肃,说话还带着鼻音,语气却十分轻快,“炸虾饼凉了就不脆了。”
“小馋猫,是萝卜丝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