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美人泪(重生)(149)
李覃默了默,果见火堆旁的众将士纷纷不明所以地往这边茫然看来。
他一顿,拨开段灼,径直上马出了营地。
段灼上前探头张望,瞧见那一人一马去的方向,心下了然,当即笑呵呵地回身安抚好众将士。众将连夜痛饮不提。
李府上下静悄悄的,外面街上也空无一人。
李覃没去惊扰别人,策马奔到墙角,将马拴在树干上,醉步翻身入内。
这时家中士兵因李覃搬出,不似往常那般警惕,如今夜深不是在角门那边摸牌,便是回去懒睡。故此即便他醉着蹒跚良久,也无一人看见。
东堂落满了雪。
铁索倒没生锈,只是分外寒凉。李覃从怀里摸出钥匙,啪嗒一声开了锁,悄无人知地关门进去。
房里没有炭火,又长久不曾住人,寒寂难耐。
李覃也不点灯,两步一晃地扶箱踢柱,摔去里间卧房,倒躺在床上四肢摊开。
他喘了会儿。
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覃又爬起,摸黑去柜里翻出一件衣物。晞婵生前的东西他从不让人动得,故也原处搁着。
他找出搬离前没用尽的火折,点了灯,低头看清是一件她的小衣,粉浸浸的。
昔日温存闪过脑海,她的娇态灵动都骤然清晰起来,一声声的夫君,唤得李覃分不清何年何月,是昼是夜。
他奔去帐内,拿着小衣,像梦中那样意乱情迷地低声喊着“惊惊”,闷哼不知清醒。
然过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李覃却从未听见一声她娇滴滴的呢喃:“夫君。”
李覃脑子似有一根线骤然绷断,倏忽间如梦初醒。
他的惊惊,已经不在了。
李覃弓着虎躯,半晌,一言不发仰面躺了,捏着尚有他余温的衣物不知所措。
他该怎么做,才能找到她?
不能相守,不相爱,背叛,在这时忽然都薄弱起来。李覃有那么一瞬觉得,再无人比他更惨。惨不过天人永隔,情不达意。伤在死后,恨在生前。
他知她的恨。
她不知他的伤。
灯烛无声映着,这里没有一丝温度。李覃忽地掀开帐子,片刻也待不下去,逃也似地把那件衣物揣了,欲去阁楼。
也许,惊惊在那里。
他同样随身带着阁楼钥匙。
行军入魏兴的那一刻起,他就带在身上了。
阁楼灯亮,书架如初。
李覃扑过去坐了,不省人事地倒在书案上,醉得俊脸酡红,嗓音沙哑含糊,不自觉地低喊个不住:“惊惊......”
忽然。
他侧脸似有冰凉。
李覃蹙眉些久,起身头一低,往臂弯里看。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醉眼朦胧间,看定那是一根簪子,簪下压着一封信书。
上面字迹清秀,写着。
——吾夫亲启。
美人泪
李覃瞳孔大震。
他倒不认得是谁的字迹,阁楼仅有他与晞婵温存时常来,外人自觉不敢上楼。只回想一番,两人每逢厮守消遣,皆是他写,晞婵研磨。
他竟无缘见得惊惊字迹。
然而这封信,其上却写着令他触目惊心的四字。
明晃晃刺目的“吾夫”,他又怎不知写得这字迹之人是谁?!
李覃向后一跌,不觉捂紧跳动剧烈的胸口,他几乎将信在手中捏碎,双目赤红凶残,仿若癫狂疯魔。
一时间,他被巨大的惊喜淹没。
转而,却是哀莫大于心死。
也在这时,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将他吞噬在无尽的悔恨与折磨中,撕碎犹如野兽。
“嗐,惊惊!”他猛地捶桌俯首,宽阔双肩悲颤。
夜色昏沉,他独自隐没在黑暗下,不知所措,甚至一个从不信命的枭雄,此刻竟痛恨命运的捉弄。除此之外,他又能再挽回些什么呢?他又能向谁讨理呢?
莫大天下,再无她的踪迹。
李覃此时却顾不得留神其他,只念及这是晞婵与他的信,忙胡乱收敛了心绪,急匆匆红着眼拆了它。
不想竟是一赋。
李覃见此,与日夜所梦的那段赋骤然重合,字迹亦然如一,再也绷不住地白了脸色,魂魄散飞。
他心脏已经痛得麻木了。
信上。
她说:“磐石之佳偶,以情愫相约而挥墨。感君守约赠情赋,妾常念之,故此回之。”
灯架上烛火摇曳,他像一个傻子般沉默出神。
绵延婉转,到了最后,却骤转冰冷。
先以浓情蜜意,后泪洒错付真心。
他本就擅于揣度,自然想得明白,这赋是她经历何时写就的。
李覃脑袋忽然像要炸开一般,头痛欲裂。
这痛苦使他不得已抱头弓着身子,然即便如此,他意识模糊却仍死死握着那信纸,只顾盯着落尾那首诗不放,似要用凶恶的眼神将其穿透为止。
是李商隐的《银河吹笙》。
李覃视线咬紧这些字,无人知晓的脑海中,倏忽间犹如野马奔腾,冲下一阵又一阵震撼他心的金戈铁马铁骑声。
“王朝末年,群雄逐鹿。天下戎甲未卷,内有貂珰专擅朝政,外有十八路诸侯竞相攻伐,国典败乱,干戈不息,氛雾交飞......”
他眼前霎那间闪过一道白光,一向乌沉沉的梦魇,忽然明亮几分,不知是从何处投进窗牖的一束光。
“吾乃穆氏女,家父豫州刺史骠骑将军穆廷年,逢国运之方微,诞天地钟秀之灵,举雄兵兮大丈夫,护天下兮有广厦,闻英雄诞之应时,封狼居胥,肃清万里......”
一道红衣背影闪现,温柔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