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短歌行(208)
阿元道:“我得恭喜你。”
“喜从何来?”
“你同王小姐的姻亲,难道不值得恭喜么?”
“她不过是我与她爹爹手中的一枚棋子。”
阿元蹙眉道:“你若这样想,便不该娶她。”
江决挑起笑光,桃花眼开,灼灼生华:“烟女侠,除了你,世上罕有女子认定我并非良配。你觉得做一枚棋子委屈了她?有多少女子的命运,可比一枚棋子不堪得多了。”
阿元静静怔忪片刻:“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很多人和你一样。在你们的游戏里,人人都是棋子。有的人应该拿捏在手里,去赢下一局;有的人应该早早丢开,根本不配出现在你们的棋局里……”
江决望着她:“你在说谁?”
夏末已至,阿元便如这长夏之尾的一道日光,淡极生秋,愁风起。
“我也曾是颗弃子,不过是我自己愿意的。”阿元倔强微微,“我讨厌做棋子,即使是后,是王,我也讨厌。”
隔了十数年的光阴,江客再次看到了那张他永生难忘的脸——拐子的脸。
原来他没有记错,这个拐子的脸上,的确长着一块红斑。
“咱们从前找不着他,都以为他死了。不成想,这绰号‘红蝎子’的拐子,是被仇人关起来了。他早些年,拐走了苏阳郡枫林县张大户的儿子,这儿子娇生惯养,便没活下来。张大户花了四年时间找着了他,把他关在自家的酒水窖里,日夜折磨,虽不成人形了,脸上的斑子还在。”
江客淡淡地听着渭川讲着,仿佛他说的都是不相干的陈年旧事。
张大户的儿子死了,他却侥幸活着。
他开口了,他的嗓音里夹着数个孩童已经死去的童音:“这拐子不该还有人形,他是畜生,一个畜生,就应该滚进猪圈里,吃猪狗都不吃的腐食,吃到死。”
江客说着,寒寒地笑起来,他的笑影里沁出一点泪花:“他这个样子,已经没法记得我是谁了。”
“不,”渭川从身上掏出一本泛黄的旧册,“张大户自捉了他,日日逼他回忆自己拐了哪些孩子,何时何地从何处拐来的,孩子相貌如何,身上有何特征……都一一记录下来……”
江客愣了一愣,竟不敢伸出手去,接过那名册。
“阿客,你的名字就在第三十九页,你自己……”
“别说!别说!”江客忽的把耳朵紧紧蒙住。
他竟然害怕听到那个声音。
“咱们回圆水园,回杜若洲。”江客忽然道,“她在等我。”
140.前尘(二)
阿元并不知道江客去了何处。
但她直觉今夜他会回来,便亮着一盏灯,焚了些安心香,翻着一卷医术等他。
她太心不在焉了,“当归”这一味药,她已反复看了许久,总静不下心。
夜雨也开始落了,只一霎儿的风,便入了秋。
她听着梧桐滴雨之声,心中闷闷的。雨声中,响起了熟悉的脚步。
阿元匆匆起身开了门,门外是她的丈夫。
他从一片秋雨中横渡而来,一身的潇潇雨意。
“你淋了雨?渭川怎么不给你找伞?”
江客闷闷不语。
阿元有些心焦地替他撇去雨水:“你怎么了?”
“阿客,自有记忆起,拐子就这样叫我,阿客。”
阿元心煎如火,忙撩起袖子揩着他半湿的脸:“进来再说,我叫人打热水给你。”
江客似是不闻,怀里执拗地捧着什么。
又是匆匆的声音从头顶掠过,渭川自阑干外翻进来。
阿元急道:“渭川,你们究竟去干什么了?”
“拐子,找到当年拐他的人了!”
阿元心一沉:“我不管别的。他淋了雨,你即刻命人送热水来。”
蒸腾的烟雾,湿热的肌肤,江客不知怎么,自己已经浸泡在浴汤之中。
阿元正替他濯洗长发,一丝一缕都清洁干净。
江客握住了她的手,这种温热的感觉是如此令人安心,空气中弥漫着甘松与白芷的香气。
江客将脸孔低下去,偎着她的手。
“你别怕,别怕。”她轻音软语地安慰着,“不论你过去是谁,你现在只是我的丈夫。”
“张大户的儿子死了。我知道,红蝎子说过,拐来的第二天,那个孩子就死了。”
“可你活下来了,你很勇敢。”
“我不记得很多事了。红蝎子给我吃了一剂药。我就都忘了。他不让我记得过去的事。”
“忘了也不要紧。。”
“我只记得红蝎子叫我阿客。他说养着我是为了卖个好价钱。然后他就不见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就去乞讨。我和另外两个孩子。后来,那两个孩子也死了,饿死的。”
阿元凑近去,依偎着他的脸,她的眼泪滚下去,贴着他的脸,滴到浴水里。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如果你害怕,我可以帮你看。”
“好。你帮我看。”江客微微一笑,在蒸郁的水汽中,他的笑容朦胧惝恍,“你告诉我,我就不怕了。”
阿元翻开那旧册,一页页地看下去:
汶山郡都安县,柯姓子,云飞;汶山郡枳县,许氏药铺子、未具其名;朱提郡符县,炊饼彭氏子,未具其名;苏阳郡枫林县,张大户子,张希;苏阳郡厚丘县,洪婆孙,未具其名……
她的手颤抖着t,终于翻到了第三十九页——苏阳郡伯宁县,任家坊主子,任弘微,乳名客儿……
阿元丢下旧册,抱住江客的脖颈大哭:“你就是任弘微!你就是任弘微!你是罗衣的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