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短歌行(221)
“任弘微,她怎样了!”
画师伏在冰冷的湖上,听见皇帝陛下匆匆的脚步踏破冰面。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
那是任夫人的声音,画师忐忑的心慢慢平息下去。
阿元笑着,任弘微背着她,她那坠着冰鞋的脚一晃一晃:“我太得意了,这才摔了一下子,没事儿。”
她并不是太得意了,任弘微暗想。他看见楚琮站在万春园的假山上。
阿元依旧笑着:“我玩够了,咱们回去歇着吧。天真冷。”
任弘微侧过脸,看见妻子脸上的笑光,她笑得多么好,多么真。
怀安帝仍揣着那个翡翠袖炉,他将袖炉塞到阿元手中,温然一笑,她的手即刻暖起来。
阿元在任弘微背上望着怀安帝,心头一动,真想喊他一声“爹爹”。他在等着她的这一句。
但他身边的人真多啊。太监、宫女、画师,通通围了上来。他们焦急地问他:“任夫人如何?要不要宣太医?”
阿元沉默地摇了摇头。
可皇帝陛下一言九鼎,阿元的拒绝之辞,只是成不了鼎的破铜烂铁。
一个比太后还老的老太医赶过来了,他一把骨头,跑得气喘吁吁,汗如浆出。
太医尽职尽责地为阿元察看了脚伤,确保只是擦伤,只需一点外伤药敷治,即可无虞。
随后,太医为阿元诊脉。
阿元百无聊赖地用另一只手把玩那翡翠袖炉。
太医脸色微微一变,任弘微看出来了,忙道:“如何?”
太医像是要笑,面上的皮肉却老得展不开,挤压着他的笑意:“这……竟是喜脉啊。”
回到茹古轩已经两个时辰了,可阿元仍是止不住,时而要痴痴地笑上一笑,扯着任弘微的袖子道:“咱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任弘微只得再乖乖地应一声:“嗳。”
“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
“女孩最好。”
“我倒喜欢男孩,让他和小谈一块儿学武,读书,多好。”
“女孩也可以和小谈一块儿学武、读书。”
“那也是。”阿元又撑着脸想了一想,“可我还是喜欢男孩儿。”
阿元说着,瞧见了怀安帝新近着人送来的名琴,上书“寒泉”二字,铁画金钩,风骨嶙峋。
“这琴的字倒是好。”
“这是制琴名家沈缭先生所斫。他的夫人云氏,家学极深,尤善书法。”
“我听过,人家都说‘千金难买一字云’,是不是?”
“是。这夫善斫琴,妻工书墨,也是一对贤伉俪。”
阿元皱皱鼻子:“那你虽善琴,我却不善听琴,那可是……对牛弹琴了?”
任弘微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非也非也。为夫的琴音不甚佳,恰好能对草木牛羊弹之。”
任弘微见阿元有兴致,便沐手焚香,奏起琴来。那琴声静好,引人遐想悠远。
阿元浸在琴声中,再不去想老太医私下究竟同任弘微和怀安帝说了什么。她就这样,静静地在琴音中盹着了。等她醒来时,天已擦黑。
她看到任弘微依在琴侧木然坐着,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哀愁。她再擦擦眼细看时,他已眼带笑意,仿佛方才的哀愁不过是香雾迷了眼。
“我睡了很久?”
“钟太医说过,孕期嗜睡是常事。”任弘微轻轻问她,“饿了吗?传膳?”
阿元点点头。
玉盘珍馐被呈上来,阿元用金灿灿的汤匙,在那碗金汤碧羹中舀来舀去。她洁净的脸在一片郁郁的金影中。
任弘微忍不住问她:“你身子乏没有胃口么?”
她十分认真地摇摇头,道:“弘微,若是我还是那个‘烟修罗’……我须得说,这汤羹有毒。”
任弘微神色一惊,指尖的玉箸发着颤。
阿元安慰似的朝他一笑:“别紧张,只是汤里有毒。旁的菜里没有。这宫里的人,若是想用毒来对付‘烟修罗’,可颇有些班门弄斧呢。”
任弘微眉头紧t了又松,一对玉箸往案上轻轻一搁:“阿元,你不想在此惹是生非。但麻烦还是会找上门的,真要置之不理么?”
“你想如何?”
“惩一儆百。”
阿元摇摇头:“宫里的人不吃这一套。他们头脑里有上千条毒计。他们什么也不敬,什么也不怕。”
“连死也不怕?”
“至少他们并不畏惧他人的生死。你想杀鸡儆猴,别忘了,这一宫都是豺狼虎豹。”
“你甚至不想揪出他们埋在茹古轩的棋子?”
阿元将汤羹丢开,自去用镶金筷子夹一块“玉兰片”吃:“那人用的是南天竹的浆果。我想很容易查。”
“红色浆果?”任弘微思忖片刻,“我见方才送菜的一个绿衣丫鬟,指尖便有红渍。”
“咱们只悄悄在她身上留意。查到她背后之人再说吧。”阿元吃得津津有味,似乎并不为这一桩事影响心情,“你知道么?鸟儿可以安全无虞地吃下南天竹的浆果,并将浆果完好的种子带去远方。”
任弘微再无胃口,只勉强夹了一筷子搁在碗里,抬起眼望着妻子,道:“你以前一定想做一只鸟儿,或者蝴蝶什么的。”
“嗯。我以为那样会比较自由。”
“自然天地之间,真有‘自由’这一回事么?”
“也许正因为没有,才会想得到。”
151.不应有恨(一)
冬日的天似乎格外漫长,连带着梦也是沉缓的、迟迷的,叫人醒不得,又睡不得。
阿元在似睡非睡中睁开眼,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睡前焚的一炷香,早已完了,徒留着香灰的气息,熏着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