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媒阴阳簿(300)

起初他并不明白她明明很喜欢跟他相处，却总是戒备心很强因为什么。

那杯酒带来她的守护神，亲眼见到她落寞的笑眼眨眼变得阴森邪魅，还有那声声锥心的威胁从她口中徐徐道出，他恍然懂了——众星捧月的小神婆并非看起来那么自由洒脱。

那么多人和她一起信奉的神明，在她脖子上挂了一把锁。

就好像要炸死他们的老登手里牵的狗，凶神恶煞是她，卑躬屈膝是她，既是她，又不是她，这一切都是牵引她的那只手操纵的后果。

那一刻，他万分笃定自己惹不起她这样的人。

天生反骨又让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对方口口声声拿闺女的性命做威胁，就算得罪不起，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必须时时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偷偷跟踪她很久。

折腾一溜十三遭，担心的事迟迟没有发生，反而在窥探的过程中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好几次，远远的看着她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呆呆地晒太阳，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他发现，她每次不自觉发笑都是看到了穿校服的孩子们。

一遍遍目送那些青春洋溢的背影来来往往，一口口抽掉手里的烟。

吸进肚的，是没营养的气体，叹出来的，是肉眼可见的哀愁。

再想到张勋可跟他讲过她疯疯癫癫的年少经历，雷春龙也闷声不吭点起一根又一根烟，就那么陪着她、看着她。

直到她拍拍屁股离开，迈出趾高气扬的步子远去，他便会驱车返回自己的生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好像心也被她踩过、踏过。

需要很长时间，那些不深不浅的脚印才慢慢淡去。

每当他彻底把心情整理好，不知怎么，就一次又一次在命运的岔路和她撞上。

相识不过几个月而已，心头的脚印已然被她踩出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路，满心荒草，在她脚下倒戈一片，他想亡羊补牢都做不到。

闹心吧啦好一阵子后，他决定：就这么地吧，爱咋溜达咋溜达！

反正他心大着呢。

不怕她转摸摸，只要她愿意，想咋走就咋走，他一点意见都没有——

妹儿啊，大胆往前走就是，别回头！

这话，他告诉过她。

在他最忍无可忍的时候，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主动和他回到避风港，第一次将她的心掰开给他看。

那是一颗纯粹又敏感的心。

没有任何外力干扰，心跳声都是晶莹剔透的，澎湃地踩着她走过的印记，一遍又一遍在他心里划出更深刻的痕，那是千沟万壑，难以磨灭。

本来是为了求安慰，乱了方寸的心却让他破天荒地安慰人。

他笨手笨脚惯了，脑子又没那么灵光，能想到的，只有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男女运动才可以帮她忘记烦恼。

他确实没啥文化素养，但他还是知道“颠鸾倒凤”是几个意思。

在他看来，金莲遇上西门大官人才算真正的活过。

他自知比不得小白脸子招人稀罕，仍信心十足，认定自己一定能带给她快乐，哪怕一次也行。

结果呢，一上来就缴械投降。

快乐没能让她体验，反而刺激了满腹愁肠。

这一宿她哭了好几场，展开赤裸裸的宿命因果要他看个清楚明白。

受她感染，他也无所保留起来。

到最后，彻头彻尾融化在她的哭声里，拉着她的手暗下决心：

无论如何，都要陪她走下去。

不管她面对的是什么，他无惧亦无畏，无怨也无悔。

“好样的，弟马，我老槐鬼母没看错人！”

一声激赏唤回远走的思绪。

雷春龙甩掉烟头，继续按照老槐鬼母的指示将一根快要燃尽的香拔出来，毫不犹豫按在左手拇指肚上。

荧亮的火星让猛烈的灼烧感贯穿皮肤，都说十指连心，他确实被烫的很疼。

只皱了下眉头，直勾勾地盯着芝麻大小的黑点慢慢染起一片猩红，他快速拔掉浸湿的香根，用力挤出一串血流，将指腹悬在眉心，一路向下用力蹭。

鲜血，在两眉间的沟壑淌过，又盖住嵌在崎岖鼻峰的黑痣。

好多人包括刘钰在内都曾说：他坎坷半生，跟这娘胎带的长相有莫大关系。

他听了总是一笑置之，不曾相信。

小时候母亲最喜欢捧着他尚且肉呼呼的小脸蛋子猛亲。

爱怜的手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与她一般挺拔窄瘦的鼻子和极肖父亲的厚唇。然后额头相抵，笑呵呵唤他“好儿子”、“大宝贝儿”。

跟每一位爱他、疼他，把他宠的无法无天的亲眷一样，始终认为他是最好看的，最有福的，长大了，一定是平安富贵无忧无虑的那个孩子。

命运不济，所有和他血脉相连的人几乎都不在了，只剩下那些与他无关的外人，毫不客气地指指点点，说尽最难听不过的话。

听得多了，不信也信了。

是唯一的骨肉让他低下了桀骜不驯的头。

残酷的宿命并未就此放过他，强迫他去认他不屑一顾的东西，逼着他去割舍毕生最看中的亲情。

而今，它又来要他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