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70)
不是张渊,而是程林,死了一百余年的程林。
他虽称不上俊朗,却能看出是个清秀书生,桥妧枝努力将他与书本上写的那人对上。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程林僵硬转过身体,看到桥妧枝以及立在她身边的男子时,先是怔住,随后脸色便倏然一变。
依旧是朱雀大街的茶楼,程林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以张渊的身份。
程他坐在包厢一角,声音沙哑:“原来女郎竟看得到鬼……”
沈寄时头也不抬,用冰凉的手将滚烫的茶水捂温,这才将茶杯推给桥妧枝。
少女接过温热茶杯,道:“程郎君,我早已见过张渊了。”
程林早就已经猜到几分,可听她说出来,还是下意识抿唇:“原来女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怪不得曾与我提起过程林。”
“也不算太早。”
桥妧枝想了想,解释道:“第一次怀疑,是因为你行了前朝的礼节。我在蜀州时,曾见过那种行礼方式。”
程林自嘲笑了笑,“原来竟是我漏了破绽,到头来,悲欢尽是空。这些日子我所做的一切,在女郎眼中皆是笑柄。”
“唔,倒也不太好笑。”
不止不太好笑,反而带来了不少麻烦。
程林抿唇,突然抬头,激动道:“我程林,确实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他周身怨气控制不住的向外散,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对桥妧枝道:“我上辈子自视清高,不肯折腰,被人戏耍欺骗,最终落得江边惨死的下场,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我明明有一身才华,却在那个世道无法施展,我不甘心,逗留在人间一百余年,做了一百年的野鬼!一百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献舍给我的书生,我不愿再被人踩到脚下,拼了命的在长安扬名,可最后却死于庸人之手,简直可笑至极!”
桥妧枝抿唇,忍不住道:“若是你没有那般张扬,兴许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女郎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程林冷笑,身上怨气更重,“程某不过运气不好,女郎也看到了,朝中那些人不过酒囊饭袋,我若是做官,必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起身凑近桥妧枝,眼中流出血泪,“邯郸卢生尚且能得黄粱一梦,我两世却之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
桥妧枝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茶水洒在裙摆上。
沈寄时眸光一沉,挡在她身前,骇人地目光落在程林身上,生生将他身上散出的怨气悉数压回去。
刚刚还在张牙舞爪之人瞬间一僵,颓废跌坐回凳上。
怨气难消,沈寄时眸光愈冷,耐心告罄,扣住少女手腕便要带她离开。
桥妧枝却想到什么,拉住他,转头看向程林:“程郎君,若是给你机会,你当真能做个清明的好官吗?”
程林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冷笑道:“自然!”
闻言桥妧枝点点头,“你确实很倒霉,那若是我送你一场黄粱梦,算不算替你完成心愿,能否得到阴德?”
“女郎!”
沈寄时皱眉。
少女轻声解释,“沈郎君,他这样下去,再呆几百年也难以轮回。”
沈寄时冷笑:“超度鬼魂是道士该做的事情,与女郎无关。”
“可是我想要阴德。”
她抿唇,低声道:“你不是说,攒够阴德兴许就能救你吗?你带我入梦,我们很快便能出来。”
沈寄时抿唇,偏头不语。
她便当他同意了,于是转身看向程林,又道:“我送你黄粱梦,你将阴德给我,便这么说定了。”
程林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貌美如花的少女,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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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年春,长安街头十里红妆。
“张君,恭喜恭喜,娶得一房娇妻,以后便是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了,以后可不要忘了我等。”
“哪里哪里,今后还要众位多多关照。”
酒杯相撞,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好不热闹。
喜房内,沈寄时看着坐在喜床上的桥妧枝,脸色难看,仿佛漏了洞的冰窟窿,周身散发冷意。
桥妧枝也没想到程林梦中是这样的场景,微微抿唇,不由得有些后悔。
黄粱梦,可不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
头上凤冠压得桥妧枝抬不起头,她动了动身子,忽然察觉有一只手落在她头上。
“女郎别动。”沈寄时冷着脸,将她勾在凤冠上的青丝一点一点摘下,方才缓缓移开压在她头上的凤冠。
桥妧枝抿唇,犹豫道:“沈郎君,这番场景……”
沈寄时动作一顿,压下心中暴戾,“我带你出梦,一些阴德而已,过些时日就能攒好。”
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桥妧枝小声道:“若是这个时候出去,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沈郎君,这是梦中,即便是不符合常理,他应当也不会发现吧。”
“女郎想如何做?”
桥妧枝越发有些心虚,声音细如蚊蝇,“沈郎君,你是男子,不在意这些,要不,我们换一换?”
沈寄时:“……”
他垂眸看她,入目却是云鬓乌发,金色的蝴蝶钗簪在上面,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梦中场景。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越发心里没底,正想说要不还是出去吧,却听头顶传来一声:“也好……”
她诧异抬头,喜烛晃动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程林醉醺醺推门而入时,率先看到的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酒喝得太多,他头晕目眩,踉跄走到床边,视线模糊间,隐约间看到坐在床上之人似乎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