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72)
守在一侧的大太监满面愁容,小心上前奉了一盏茶。
周季然垂首跪在阶下,直到将双腿生麻,也未曾听到圣上命他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帷帐内咳嗽声渐消,终于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近日来长安很有名的那个举人死了?”
周季然答:“今早被人捅杀于朱雀大街,犯案之人已缉拿归案,并无疑点。”
过了很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出声:“因何而起?”
周季然:“心生嫉妒,日渐疯癫。”
“咳…咳咳……一介书生因嫉妒杀人,倒是有趣儿。”
听到咳声,大太监正要再奉茶,却见一只满是褶皱的手从里面伸出,摆了摆,沉声道:“不必奉茶,朕今日喝茶已经喝得够多了,就让朕咳下去吧。”
“这……这怎么行,陛下龙体重要。”
“太医院那些人还不至于让朕生生咳死,无需多言,退下吧。”
大太监闻言,只好无声叹了口气,将茶盏拿走。
“咳咳…朕这几日总是断断续续梦到长宁侯。”圣上好似话家常一般,与他说道:“具体梦到的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朕只有记得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即使是在梦中,依旧像一匹无法驯服的野马,令朕好生无奈。朕醒来后,便翻来不去睡不着,只觉得可惜,长宁侯死的时候,正是弱冠之年吧。”
周季然神色一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声道:“陛下思之深,想必长宁侯在九泉之下也会对陛下感激涕零。”
帷帐后的人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宫女端进来一碗汤药,服侍圣上喝下。
龙案上的香已经烧到尽头,周季然依旧跪在原地,半点未曾挪动。
早年带兵打仗,他膝盖受过箭伤,一跪几个时辰,膝盖处已经渗出点点鲜血,疼痛难忍。
圣人服药之后便睡下了,他没有说起来,周季然便从傍晚跪到次日清晨。
日光渐盛,圣上总算醒了,他好似突然想起这个人一样,缓声道:“周卿还未离开啊。”
周季然:“守在陛下身边,是臣之幸。”
“你比长宁侯会讨朕欢心,跪了一夜还能说得这样好听。”
话音落下,一道奏折突然丢在他身前,苍老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威严,怒斥道:“是大梁的俸禄太少了,竟让你这般费尽心思谋取私利,监察御史的奏章都已经呈到朕手上了。”
周季然神色一变,拿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扫过,缓缓闭上眸子,叩首沉声道:“臣知罪。”
“侵占良田,纵容家丁草菅人命,你确实有罪,按照大梁律法,已经够杀你一百次!”
圣上怒极,禁不住再次咳嗽起来,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消,方才呼吸粗重,沉声道:“念在裴将军与长宁侯的份上,罚俸三年,不允再犯!朕累了,退下吧。”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心惊,不敢相信陛下竟这般轻拿轻放。
“谢陛下开恩!”
周季然缓缓起身,一瘸一拐退至殿外。
膝盖处鲜血淋漓,他握住腰间失而复得地玉佩,摩挲上面的“周”字。
这是他弱冠那年,她亲手雕刻送与他的生辰礼。
缓缓睁开眸子,周季然松开玉佩,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
冬月中旬,清晨一早,庭院中落了一层薄霜。
桥妧枝抱着小花坐在秋千上,哈出一口白雾,道:“今年少雨水,这个时候都不下雪,也不知什么还会不会下。”
“钦天监已经急坏了,听爹爹说,光是这几日,圣上便降罪了好几个官员。”
她忧心忡忡,“若是不下雪,明年必定会有饥荒。”
她想起窈娘,到了那个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会像窈娘一样尸骨无存。
这些年,大梁天灾人祸不断,不知还能将这样的平静维持多久。
她说了许久不见身侧人出声,忍不住仰头,却见他正看着远方出神。
“沈郎君。”她提高音量唤他。
沈寄时回神,垂首看她,“怎么了?”
他眉骨高,这样低头时会看着有些凶。
桥妧枝:“你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
“只是忘了一些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不由得心烦意乱了些,女郎不必为我忧心。”
桥妧枝没出声,抓在藤蔓上的手微微收紧,“是忘了生前的事情吗?”
“是生前之事,兴许再想想,便能想起来了。”
桥妧枝没再出声,低头看着怀中小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郁荷匆匆走到院门外,看着紧闭的木门叹了口气。
自从捉鬼一事后,女郎便再也不让她随便进院,就连她的房间都另寻了一处院落重新安置。
说实话,这段日子,她心中很是委屈,但也知道女郎心意已决,没有回旋的余地。
别无它法,郁荷只好站在外面,出声唤道:“女郎,府中有贵客到来,夫人让我唤您去见客。”
“什么样的贵客?”
桥妧枝声音冷淡,“若是冯郎君造访,你便告诉他,我不在府中。”
“不是冯郎君,是十二皇子回京了。”
话音一落,院内便是一静。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院门被打开,桥妧枝立在门口,不确定地问:“当真?”
“千真万确。”
“何时回来的?”
“听说是昨日入京。”
桥妧枝抿唇,深吸一口气,直接将院门合上。
郁荷不明所以,“女郎?”
桥妧枝立在门后,转身去看树下之人。
兴许是距离有些远,从这个角度看他,即便他身上穿着氅衣,依旧能看出几分清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