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8)
眉梢微扬,他没动,眼睁睁看着狸猫扑了个空,在地上匍匐了一小段距离。
小狸奴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当即恼了,冲着他喵喵直叫。
男子嗤笑一声,一侧身,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女正立在屋檐下看他。
他神色微敛,低笑道:“女郎家的狸奴倒是很亲人。”
桥妧枝敛眸,没有说话,快步走到铜盆前,抖着手用火折子点了一把火。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衬的她面容不甚清晰。
男子神色微敛,遥遥看着,不自觉有些出神。
桥妧枝蹲在铜盆旁,拿出一张新的字条,上面字迹有些紊乱,不仅写了沈寄时的名与字,还详细写了生辰何时,殁于何日,祖籍何处。
总之,能写的都写了,就算当真有巧合,这次一定不会再有差错了。
字条很快被火光吞噬,桥妧枝一动不动静静等着,可等了许久,庭院依旧,只有清风明月与树影,以及眼前这一人一鬼一小狸。
桥妧枝茫然看着四周,突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小将军……
男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他将眉骨压得很低,格外认真:“人鬼殊途,女郎何必惦记一个死人,不如早日放下,向前看。”
桥妧枝没出声。
细枝摇晃,带起沙沙声。
黑漆漆的苍穹不知何时多了布满荧光,赶在中元节探亲的魂灵纷纷化成星点,从家中飘向远方,赶在更声响起前回到酆都。
男子目送他们远去,缓缓垂首,见她不肯起来,伸手想去碰她头上雪白的绒花。
指尖停在距离绒花一寸远的地方,他突然听到细微的啜泣声。
怔然许久,他看到蹲在地上的少女肩膀微微抖动,火光明灭间,有什么沾湿了衣袖。
他僵立在原地,缓缓抚上阵痛的心口。
兴许是七月半的风太凉,也兴许是哭得太久,桥妧枝预料之中的病了。
大梦未休,病气裹挟着回忆来势汹汹,奔涌着回到了许多年前。
……
火光冲天,无数人在往南跑。
身后马蹄阵阵,尖叫声、哀嚎声、咒骂声、狂笑声,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天际。
然而,这些声音大多定格在承平二十年的春日。
那一年三月,上将军沈烈在潼关被捅了个对穿。次月,东胡铁骑在靡靡盛世中踏破城门,攻占都城长安,圣人被迫携带皇室及朝中重臣前往蜀州避难。
这是一场不亚于“衣冠南渡”的仓皇逃窜……
桥妧枝的脚在流血,鲜血透过破了的鞋子在山路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她的脚早就已经被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如同被人硬生生折断一次脚掌。
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夜里周遭黑暗,仅有的光亮都来自身后遥远的东胡人火把。
桥妧枝看不清前方,凭借一口气儿吊着往前跑,终于,在一只脚撞上石头时,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土钻进她的耳朵里鼻子里,她想哭,可连日干渴,她竟连眼泪都哭不出。
“不能停。”
少年声音沙哑,将短剑插进石缝中,半拖半抱着想要将她拽起。
桥妧枝却摇头,声似沙哑的如同池边野鸭:“我走不动了,你走吧。”
少年闻言动作一顿,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一双膝盖重重撞在地上。
桥妧枝小声呜咽,却不敢放肆痛哭,只语无伦次的喊:“好疼啊……沈寄时,我好疼啊……”
少年咬牙,牙齿咯咯打颤。
“都……都怪我……”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袖子,痛得几欲昏厥,却还是自责啜泣道:“如果不是我为了回去找小狸,你就不会和家人走散。”
少年麻木看她,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始终没再说话。
“我走不到蜀州了……”满是伤口的手最终还是失去了力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是我没用……等你到蜀州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去看看爹爹阿娘,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蜀州两个字在她唇边盘旋,声音越来越小。
乱世之中,百鬼夜行。山中夜风凛冽,发出呜呜啸声。
身旁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少年缓缓起身,拔出石缝中的剑,越走越远。
他走了。
桥妧枝愈发想哭,又怕他心软回头,便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他将门之子,若是没有她拖累,很快就能走到蜀州。
蜀州啊,距离长安几千里远,却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她脑中纷乱,想的太多,以至于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腥臭的液体如同急雨一般打在额头,她惶惶睁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身形隐在夜色中,她有些看不清,心尖却酸涩异常。
他说:“张嘴。”
人在濒死时是毫无尊严的。
桥妧枝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始于她喝下的第一口禽血。
那是腥臭中还带着铁锈味的浓稠液体,它们如同会动的虫子,顺着额头缓缓流进唇齿。它们恶心又腐烂,却是南行中最常见的鲜亮颜色。
沈寄时为她擦干嘴角,将她从地上托起,负在了背上。
承平二十年,东胡之乱,沈寄时十二岁。瘦弱的少年尚扛不起止危枪,却能背着桥妧枝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可他明明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年啊。
漫天星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高大斜长。桥妧枝圈着他的脖颈,仅有的泪珠滚落在他耳廓。
“我们还能回长安吗?”少女沙哑的声音混在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