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190)
车前停住,寒晳先问家中的老仆,老仆便将先前景况一一讲来,寒晳听过,点了点头,又安排了几句话,老仆应是,又为寒晳掀帘,寒晳踩凳上了马车。
寒复早已停了哀呼,这会儿正坐着,额上覆白巾帕,眉眼委顿,容色间颇见愁苦,寒晳见此,难免心中忧郁。
“父亲还是不好吗?”
寒复道:“已好得多了。”
寒晳忧心不减,垂目不语。
寒复知道女儿此时的心事,故意往车外望了望,笑着问寒晳:“阿庭何在?”阿庭也是寒复身边的老仆,追随了寒复几十年,医术一途上很有造诣,寒复只要外出,势必要带着他,很是倚重。
寒晳答:“应当是在煎药。”
寒复点了点头,低声笑道:“他不在就好,这样我就能同你讲真心话,我今日才知,原来阿庭的医术,不过平淡无奇。”说着又往车外望,并嘱咐寒晳:“我这些话,千万不要给他知道,否则他一定不高兴,他这个人,脾气随着年纪一道长,我已是惹不起了。”
这是玩笑话,寒晳听了,忍俊不禁。
车中的氛围稍轻快了些。
寒复这时又道:“我早该听他的话,若是平常勤加调养,又怎会有今日之困窘?”
寒晳安慰道:“好在为时不晚,父亲不必过于忧虑。”
寒复颔首,以示赞同。
寒晳顺势道:“父亲此番罹病,依我看来,主要是路途艰辛太过之故,我的心当然是同父亲一样,想要尽快与四郎团聚,可我们为人子女,心中最看重的,是父母的安康,四郎想必是一样看法,所以我在此向父亲进言,还是收起先前的亡命之态,和缓些,免得再生不测。”说完,抬起手来拭泪,“我是无能之人,今日若无贵人相助,即便流尽眼泪,又有什么用呢?父亲的痛苦落在我的耳中……我简直已在地狱受刑……还请父亲怜惜我,听我此言……”
寒复听过,苦笑着道了一句:“此番是苦了你。”只此一句,此外再无言语。
寒晳懂了父亲的意思,一颗心沉下去,但不甘心就此收手,开口想要再劝,但是寒复抬起右臂,拒绝之意甚是显著。
“你是为我着想,我又岂能不知?可我实在无法捺下心中与日俱增的焦急,我很怕来不及,我必须得早些到,早一些,再早一些……你的心,难道比我轻松吗?此事莫要再提。”
寒晳犹不死心,垂泪道:“此行我与父亲一道,父亲若有不虞,我有何面目再见母亲?再者,三郎……父亲难道也不顾虑吗?”
“你若还想我好,就莫要再同我提你母亲!”寒复绷着脸,头昂着,原本没什么中气的声音也一下子拔高了不少,“待见了四郎,我一定同他讲你们母亲做下的事!我一定叫他知道!”
寒复是赌气出走,因为颜谧始终没有松口,她并不肯为自己唯一的儿子涉险,夫妻两个整日争吵不休,颜谧连同她身后的颜氏始终强势,丝毫不见松动痕迹,寒复无可奈何,扬言要与儿子共生死,他叫人给他收拾行李,他要到幽州去。寒复年纪大了,又长年养尊处优,怎吃得了长途跋涉的苦?寒晳,寒夙,连同兰姿,都是苦求寒复不可意气用事,寒夙更是跪在地上,指天为誓,讲自己即便身死,也要将寒昼从幽州带出,兰姿是有孕的妇人,哪听得这话,立时昏厥过去,但寒夙连看一眼也不曾,只是盯着寒复,一定要他的叔父改口,颜谧本来什么话也不讲,只是冷着眼瞧,直到兰姿昏厥,她才愤然开口,大骂寒夙无情无义,寒复听了,反骂颜谧连自己的亲生儿子的生死都不管,又哪来的脸骂旁人无情?颜谧听过,当即撇下寒夙,开始骂寒复负恩,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活生生一场闹剧。
闹剧以寒晳掀翻几案为终。
寒晳一直是贵女柔顺的典范,她从来低声细语,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可是这一次她却亲手掀翻了几案。
瓷器哗啦啦碎了满地,声音很是吵闹,但其他声音全都消弭了,所有人都看寒晳,看她绝无仅有的外泄的愤怒。
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寒晳喘着气,说由她去幽州带寒昼回来。
寒夙有异议,他不同意从姊涉险,幽州只能他去。
姊弟之间有分歧,但是并没有产生争论,因为寒复站了出来,一锤定音,他是一定要到幽州去的,寒晳可以随行,言语坚定。
寒夙见状,不敢再说什么否决的话,只是求叔父也带他同行。
寒复没有准许。
“三郎……待他,我已仁至义尽,他日泉下得见兄嫂,我是可以说出问心无愧四个字的……对他们,我无法不愧疚,所以我即使委屈自己的儿女,也没有亏待三郎。”寒复看向自己的女儿,面色懊丧,“你是受了委屈也不会讲的人,四郎不是,他怨我……我总是想,人生纵然短,但好歹是几十年的光景,我总有机会补偿,可是……他离家时,我甚至没有送他……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我不能再也见不到他。”
寒晳双手捂面,哭出了声音。
寒复听着女儿的哭声,踌躇许久,终究还是将手搁在了寒晳的肩上,轻轻捏了一下,算作他的安慰。
寒晳停下了哭泣,她抬头,擦干眼泪,对寒复道:“今日幸得陈氏一家相助,这一家人,也是要往北方去,我欲与他们同行,父亲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