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195)
不过她清楚自己的确很爱梁通,玉碎瓦全,她这样的人,为着他,也曾想过瓦全,然而她的尊严不许她低头,硬生生将她推走。
清阳不能再待,便回自己的家。好在还有家,一个自己的地方。
碧庐,一别十年,景物如旧,人却大有不同。
曾经欢快明丽,而今满腹心事。
她的躯体离开了清阳,魂魄却遗失在那里。她思念梁通,每一天,无数次想过,什么都不管,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离开他,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身弱托情,十年,她的目光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学剑,学弓马,读兵书,堆沙盘……只是想离他近一些,要他看到她,愿意倾心培育,离开他使她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成了过去,且此后再也与她无关。
可是她不能回去找他,哪怕痛苦摧心断肠。
真是人生中一段极失意的时光。整日昏沉沉,总不愿意清醒。不清醒还好受些。早先还有人过来开解她,渐渐的也都不敢再说。一整个冬天,没有出房门一步,见不着光,肌肤又白了几分,不过是一种苍白,沾带着死气。一直挨着,春天到了。
蓝天白云,和风煦阳,各色杂花。
玉娘,一个向来视她为亲女的妇人,一位仁慈的母亲,揉着红肿湿润的眼睛,走到她的跟前,以一种哭音,恳求她,西边成片的梨花都开了,出去散一散吧。
玉娘那时的模样实在是很可怜,所以她答应了下来。
她一直不喜欢梨花,因为母亲离开那天,梨花也开得很好,父亲抱着她看蜜蜂在花里爬来爬去,然后就有人来,说母亲要走。
她不应该答应,不应该去,梨花同她犯冲。
要是没有去就好了。
扶着花树在崖边站着,魂不守舍,只是想梁通,想去找他,也想从崖下跃下去。
没有回去找,也没有跳下去,因为都是输。
她不想输,也不要输。
黄昏时候,起了雾,风也冷得厉害,玉娘又劝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高议。
高议后来同她讲,是乘船到朋友家去,先是看到梨花,然后就看见了梨花下的人,一抹遥远的影,孤鸿样的,却使他忘记了友人的事,停船靠岸,寻到了山上。
他是个蕴藉人物,温恭有礼,又有华美气,是莹润光辉的宝玉。
放他入碧庐的人,还有钟浴,都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当天晚上,高议以客人的身份在碧庐留宿。
自初春至暮夏,日日相见。
一直不缺事情做,侍花弄草,品诗读史,饮酒焙茗,还在清晨时一起去采花叶上的露水,特意装在青竹筒里,带回来煮茶,喝过都觉得不如山泉水,所以再没有去过,最常做的,是月下听笛。
高议很擅长此道,一管好笛,呜呜咽咽地吹,常常到天明,听笛的人总是能不自觉地睡去,睡梦中流下眼泪,有一次睡得不安稳,醒过来时,发觉高议悄悄用小拇指勾她脸上的泪珠。他一向是个有礼的人,是个君子,尽管心思昭然若揭,可是也从来没有过越轨之举,她小小地惊了一下。因为她的反应,他似乎也有一些受惊,原地顿住不动了。最终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这件事。第二日晚间,一如往常,仍旧是约定听笛。
缺月孤星,鸟雀清鸣,微风拂过白幔帐,琉璃盏飞出合和香。
高议攥着他的竹笛,安静地坐着,眸光注视着烛火。
她则是看他。
她想,今夜应当不会有笛了。
她也不说话。
心里暗暗在考虑。
同他结交,本就是怀着目的。
他人是很好的,她见过许多人,他是个中翘楚。
往前走,不要回头。
她下定了决心,于是向他伸过了手。
她捧住他的脸,叫他转过头来看他。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情之所至,自然而然,他也抬起手,想要正大光明地抚她的脸,她顺势低眸垂首。
这是一个顺从配合的动作,她的本意如此,可是介由这个动作,她很清晰地看清了他的手。
修长,白皙,蓝青的脉络根根分明,食指上有一片薄茧。
只有食指上有。
他不骑马,不开弓,也不使剑。
他不是梁通。
她的心猛地一沉,脸下意识地偏过去。
他的手落了空,停住了。
他认为是拒绝。已经是第二次。于他而言,今晚本就是破釜沉舟。眼下他是输了。倘若昨夜他没有那番唐突之举,倘若他的唐突之举没有被发现,倘若今晚她接受了他,他尚且那还能够保有些许的体面。
他实在是太失礼了。
他红了脸,站起来想要致歉,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只是匆匆逃走。
他是惭愧,羞耻,她则是怨恨。
她恨她自己。
可是他已经走掉了。
她没有为梁通回头,当然不会为他回头。
她想,是有一些可惜,不过也不是没有旁人。
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是一定要胜的。
高议夤夜离去,都知道是出了事,不过只有陈白敢过来问一句。
她就是那句话,又不是没有旁人。
这句话里很含有生机,陈白放了心,而且很高兴,没有多再说什么,笑着走了出去,到了外面,吩咐不许再提高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