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英(61)
四十五年来,长主的尊荣不曾有过一刻的断绝。除了皇后,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的生日,当然是要大肆庆贺,造出一种非凡气势。
可是储君新丧。
才过了一个半月而已。
那可是帝后的独子。
也是长主的亲侄。
长主如此,未免太过招摇,实在不合时宜,难免要落人口实。
好歹也忍耐些时日。
长主精明能干,岂能不知?
她就是故意。
长主的盛宴,为的不是她自己。
宴会上最重要的人,是梁襄。
她针对的是胡皇后。
长主和胡皇后间的不和由来已久。
长主年轻的时候,有过那么一个心爱的人,然而这个人却不爱长主。他爱着旁人。这个旁人,正是胡皇后。
长主在爱情的争夺中输掉了。而且永远没有办法再赢回来。那个人没能得到胡皇后的爱,为此他害了病,而且没能好起来。他再也没有可能爱别人了。长主因此很是痛恨胡皇后,她失掉的颜面再也无法找回。
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若单是为此,就弄出这么一桩事来,未免显得长主心胸狭窄,没有格局眼界,毕竟那英年早逝的,同她一个姓,是她的侄儿。
长主很同情梁显。
她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聪慧,有礼,宽和仁慈。
梁显越好,长主就越厌恶胡皇后。
她知道梁显的死因。
梁显正是被他的母亲害死的。
他的母亲是个疯的,以各种手段杀掉了他全部的兄弟姊妹,逼疯了他。
还有他的父亲。
他父亲是他母亲的帮凶。
长主对自己的弟弟也是恨的,是一种恼怒愤恨。
皇帝爱他的皇后,他的皇后也爱他。
可是他的皇后姓胡。
他们都是疯的。
好孩子在他们手里是无法存活的。
偏偏梁显就是个那么好的孩子。
好孩子,于他而言,死是一种解脱。
也好。
死了好。
他死了,胡氏也就完了。
长主选择了梁襄。
那些多年来受长主提携的人同样会选择梁襄。
长主的府邸占地十分广阔。初建时就已逾了制,何况后来又历经了几次扩充,几乎是行宫的规模了。
朱华池,一个完全人力开凿出来的卵形湖泊,六百步长,五百步宽,河岸上广植杨柳以及桃李梨杏,近岸的水边长着荷莲,又有荇菜浮萍,菖蒲蒹葭,每逢暮春盛夏,美不胜收。
池塘的中央,有扶月楼,共七层,四十九丈高。
长主今日的华宴,正是在扶月楼。
长公主府的园林里,客人往来如流水不息。
这是长主的荣光。
只有一点,今日前来祝贺的客人,虽也都极有体面,但终究不是澜都城里最有风头的一批人。
长主此时大举操办生辰的深意,已是路人皆知了。良禽择木而处,纷争不过初现,胜负未见分晓,那些掌权主事的高门华阀当然不肯俯就,后进士族却不同,只怕明主瞧不见他们的忠心,来日不能计功行赏。
钟浴如今就站在这些人里头。
朱华池边人声鼎沸。
二十二岁的粱襄,为如云的宾客簇拥,他在人群的中央,嘴角含着淡笑,他并不说话,只是倾听,向人展示着他的谦恭有礼,稳静端肃,以及高雅贵尊。
钟浴抬起了头,她向着人群中的粱襄走过去。
看到了她的人,无不停下了嘴里的话,并以目光相随。
他们目送她走到粱襄的面前,听见她说:
“世子,我的名字叫做钟浴。”
她的声音自然悦耳,态度沉着从容,整个人很显得庄严华贵。
姚颂听见了钟浴的那句话。
他瞪大了眼睛,停下了他慌乱的脚步,不敢再上前一步。
钟浴来南乡长公主府的事,姚颂起初并不知情。
他甚至不知道钟浴出了门。
六月十五日的清晨,钟浴孤身走到了恣园的马厩。
她要管马厩的奴仆给她备车,因为她要出去。
她表明了身份,那老仆不敢怠慢她,于是她很快就得到了车,还有车夫。
坐上了车,她告诉车夫,送她到南乡长公主府。
车夫没有多问。他一路沉默着将钟浴送进了城。
车停在了南乡长公主府大门前。
肩摩毂击,门庭若市。
钟浴走下车,踏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年老的车夫在车上等候,从别人的口中,他明白了长公主府今日盛事的来龙去脉。
这睿智且忠诚的老仆,决定将这发生的一切告知他的主人,于是他驱车回到恣园。
姚颂知道了。
他不能理解钟浴的作为。
他慌忙往南乡长公主府去。
他远远地看见了钟浴。他看见她低着头站着,没有人注意她。
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快步朝她走过去。
要尽快带她远离这是非之地。
然而她动了。
姚颂心中一紧,他加快脚步。
没有来得及。
隔着十步远,他听到了她那句话。
他心头震颤。
“濯英姊……到底在做什么?”
归去的马车上,姚颂如此问钟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