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138)
程之崇耐心告罄,又重复了一遍,“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在同一个地方问过他许多遍。
想好要跟恰当的人一起玩了吗?想好不允许再撒谎了吗?想好要跟学校收回住宿申请书了吗?想好要在国内读完大学了吗?
想好要放弃掉你那些不切实际、毫无意义的想法,做一个永远规规矩矩、按部就班的人了吗?
正如这个同样的问题被重复过许多遍一样,得到的回答也永恒如一,没有例外。
谁是这场争执里的最终胜者,毫无疑问,从不例外。
“想好了。”程嘉也轻声回答道。
跟他从前无数次的回答一样,没有例外。
程之崇略一颔首,没有感到意外,又扫了眼腕表,拎起公文包,往外迈步。
“在家里再待两个月,哪儿都不许去,到时间就去学校报道……”
“我不。”
身后传来轻而缓的声音。
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嗓音尚还嘶哑着,声音也很轻,却一字一句,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程之崇的脚步一顿。
两秒后,他才缓慢回头,蹙起眉,确认般地问,
“什么?”
“我说……”
程嘉也盯着天花板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我不。”
想好了。
他不要就这样算了。
不要死在自由奢侈的高墙之外,不要每次事到临头,总是被“差一点”打败。
刚才程之崇站在那里,问他在看什么,他没有回答。
现在程嘉也盯着天花板上的亮光,想,他在看过去的自己。
那个七岁因为恐惧而大哭的自己,十三岁因为矛盾而挣扎的自己,还有十八岁因为抗争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他在跟他们告别。
从此之后,那些被迫加诸于身的囚笼枷锁,都不能再困住他分毫。
他从永夜中来,将要前往另一片广阔的海域。
此岸无际。
第79章 生于永夜4
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上课的铃声早已响过,早自习上到一半,本该去值守的陈绵绵却还枯坐在窗前。
她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从前那本日记,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从寥寥的笔墨中延展开来。
她想起很多事情。
要搬出宿舍那一次,虽说是奶奶提的议,但却是程之崇拍的板,三言两语定下让两个人都不太愉快的事件,却甚至没有问一句程嘉也的意见。
他当时情绪就差到极点,坐在餐桌上,只字未言。
当时她还以为是她的原因。
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他姗姗来迟,神情和语气都不是太好,彼时她以为是他性格本来如此,天生冷漠寡言。
直到张彤带她去看的那一场,程嘉也无缘无故退出乐队后的live。
他人明明站在二楼,垂着眼,看离开后的第一场表演,在台上人邀约后,手指攥紧了栏杆,最后也只是转身离场,留下一句半真半假的“没兴趣”。
怎么可能真的没兴趣?
那是他的歌,他的舞台,他一手组起来的乐队。
旋律词曲间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感情,是他从不对人说的经历背后,唯一的情绪出口。
如果有可能,谁不想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何至于连这样的人生自由都被明码标价,当作是十七天禁闭后的有期回馈?
她还想起程嘉也发着高烧坐在她门外的时刻,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红肿淌血,大脑被高温灼得发晕,还是固执抿唇,宁可枯坐门外,也不肯讲一讲到底为什么胡闹的原因。
因为他不擅长。
他像一个在孩童时期就已经被设定好程序的人,被过于要求情绪稳定,要求喜怒不形于色,要求将所有的事都埋在心里,永远不要裸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所有的情绪都是不该被说出来,只能自我消化的。
这是他从孩提时期就知道的道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从他过往的经历中,窥得他形成这样性格的一星半点,却甚至还是从别人口中。
而她也终于知道,那天夜里,程嘉也敞开心扉,却仍坚持避而不谈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剖陈伤口,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
而他也不愿意拿来当成获取同情心的筹码。
他不需要。
陈绵绵就那么坐着,看着清晨的阳光落在窗台的绿植上。
多肉饱满碧绿,她却心乱如麻。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没有,陈绵绵终于起身,把那本笔记本合上。
手在纸面要彻底扣上之前,在空中顿了顿,停在原地。
门外忽地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敲了两下门,但无人应答。
几秒后,有人推门而入。
脚步声渐近。
“我看门没锁,就进来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陈绵绵顿了两秒,但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怎么没去上课?”池既停在门口,上下打量她几眼,有些担心地道,“没有不舒服吧?”
陈绵绵背着他站着,脖颈微垂,良久,才回答道,
“没有。”
池既噢了两声,“那就好。”
“那我先去帮你守一守,你晚点再过来?还是说我待会儿直接帮你代课了……”
“池既。”
陈绵绵忽地出声喊他,声音很轻,平而缓,打断了他的规划。
池既顿了一秒,停住,看她的背影,“……怎么了?”
又过了好片刻,陈绵绵轻声开口。
“你知道,程嘉也去哪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