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305)
“陛下可知那种花为何长在雍州?”他笑道,“南宫氏原属前朝遗脉,我想小冰没有隐瞒你。金雀王朝看重血统纯粹,王室之内近亲结缔。延绵两千多年,如条狭窄的小溪流,不与它处交汇,很干净也很虚弱。”
他摸着一盏酒杯杯口的缺陷:“到某个时期,帝后发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且带病。这时有人从西域引入一株奇花,呼之生命之花,五色叠辉,吸日月精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金雀朝一去不复返,但国花保留下来。开辟雍州时,有人将种子洒到山上。这些年看着,这花只生出雪白花瓣,没见什么药性,只长像好看罢了。”
我也明知一株花起不了作用,只是不愿小冰重复她祖先的命运,虚弱且病态。
尤七见我沉闷,将杯子的缺陷转过:“陛下,铁麒麟与金雀百年交融,您的身上也有相同的血。”
给过烫的酒呛到。这时王琮从楼下跑上来,伏到我的耳边。九鹿那里递信,白条姑娘要生了。
“不是要等到下月么?”我问尤七。后者连忙起身,催我一起过去。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心里直犯嘀咕。往九鹿的大路挤着人,两侧插满黑金条麒麟旗,旗下设香烛供品,这是在送别绵水夫人。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担心孩子,还是担心白条。我在担心小冰,还是担心自己,或者担忧未来。马车陷入人群,很久才驶到匝道,到达九鹿时,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两个接生婆子迎面出来,尤七上前问究竟,我径直去看白条。
白条同我一样,满身是汗。腹部那只高高耸起的圆球,仿佛什么千斤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看我一眼,没认出来,再看一眼,然后说,这么久,你怎么不来见我。我的手搭在榻边,她一把抓住了。
父皇的嘉宁皇后就没生过孩子,父皇的孩子都是普通宫女生的,包括我自己。这样还早夭两个。英王是正统嫡出,他没活过二十岁。虚弱且病态,这几个字如鬼魅,盘踞我的心头。
“白条,”我握住她的手,“勇敢点,就像你打我时那么勇敢。”
她点点头,痛苦地叫了一声。痛苦的喘息间隙,她挪着唇要告诉我什么。有人劝我出去等,可她依然紧紧拽住我,指甲划过血肉,手背上留出三道血印。她可真有力气,不知她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因为我没来看过她。她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缺勇气。我觉得自己难堪又难过,她流的血似乎在指责我。心头纷乱,为这个孩子,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突然某刻,孩子出来了。我呆呆瞪住前方,这不是孩子的哭声么。长舒口气,耳畔清明,终于能听清她反复的哀告,这个孩子是属于她的。
有人推我至门廊休息,这才发觉已是隔日凌晨。旷野吹来的风,消去一些身上的血腥味。很久没闻血的味道,仔细嗅一嗅,这些血不含一丝虚弱,它会延绵万代的。这时尤七和乳母一起过来。乳母抱着孩子,这毛娃娃怎么闭着眼睛,他不愿看到我么。尤七告诉我白条一切安好,他想让我进屋宽慰她几句,走到门槛,我没有进去。
“这个拿给她。”我把随身带的印章交给尤七。月牙状的鸡血石,上面刻了年号和我的名字。她一直想知道我是谁。
日出已过,今日开阁,我需尽快赶回宫。昨天是绵水夫人落葬的日子,祭奠结束,街上商铺拆了白花,恢复往日经营的忙碌。我心情不错,本来就不喜过于隆重的哀悼,不喜过盛的眼泪。有人死去,也有人新生。如今铁麒麟有了新的血脉,此刻我正激动难安。飞奔入宫,迫切想告诉小冰这件事。
崔流秀满脸深意,拦住我,劝我换件衣服。我闻闻身上的味道,照他的意思做了。小葵从内廷赶过来,说皇后不在宫里,出去了。
“娘娘同前几日一样,吃完早食,诵了经,带上祭品去国公府了。”
我生气说:“今天还去干什么?你怎么不跟去?”
崔流秀连忙回:“他要跟的,娘娘说不用。陛下,她是带阿松出门的。”
抬起头,此刻冷水敷过脸,我清醒许多。昨晚我整夜未归,她一定差人去找。
小葵又为难说:“陛下,刚才太后传话,等着您过去问话呢。”
先不管这个。她带阿松去国公府干什么,绵水夫人已经落葬。我看着面前二人:“你们确定皇后的车是往挽戎大街的方向去?”
崔老头先说:“昨晚陛下未归,娘娘找宫门的绿营打听,遣了四人出去找,凌晨才有人回来,向琼华宫递了话。今日一早,娘娘如往常一样,说她要去国公府,带的是阿松和昨夜回话的那几人。”
我连忙冲出宫门,喝令马夫牵快马过来,当下立刻再去九鹿山庄。一脚踩上马镫,小腿阵阵抽筋。真是上辈子欠了小冰,此生受她的折磨。王琮跟着我飞跑,他完全不信皇后会去九鹿杀人。
“这怎么可能呢…”风卷走他的疑问,他一脸惊恐和疲惫。
他自然不会信。这女人的肠子只有我看得清。她默默等待白条生下孩子,然后杀掉她。她厌恶她很久了,早等得不耐烦。我以为近日忙碌姑奶奶的丧事,她没心思监视九鹿。没料到她一如既往的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