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下(10)
下楼后,外面冷冷清清。
小区的楼房盖得东一栋西一栋,为了可怜的采光率,布局很不规整。
因为过年,地下车库停满了车,此时好多车都停在楼下,横七竖八的歪着。
金毛一下楼就兴奋得不行,拽着闵行往前跑。
正走着,一束刺眼的车灯照过来,闵行赶紧拉紧绳子,抱着狗头退到路边。
车从她左边擦身而过,在她身后的空地停下。
侧身的瞬间,她注意到这是一辆黑色suv,于是竟鬼使神差地回头——
尾灯闪了几下,后备箱“砰”的一声弹开。
此时,一阵风呼啸而来。
后车门不凑巧地挑这时候打开,一双白色高帮匡威帆布鞋就这么踩在地上。
下车的人被风吹了个结实,一头微分碎盖被吹得乱蓬蓬的。
风里有沙子,他赶紧眯缝上眼。
许是外面的气温实在太低,他忙跑了两步,冲进了门厅。
门厅里传来老太太的大嗓门:
“哎呦!这里可不是澳洲,冷死了嘞!你咋的穿这么少嘛!”
驾驶座的人也跟着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抄起礼盒,三步并两步跑进了门厅。
“砰”的一声——
后备箱被关上。
留下冷风中的、寒夜里的、动弹不得的车灯,又垂死挣扎似的闪了几闪。
就在这时,来自世界的声音像是一下子被切掉。
闵行的大脑瞬间清空
呼啸的风、耳边的声音、头顶橘黄的灯光、远处骤然升空的烟花
一切的一切,她似乎都再也感应不到似的,真实的东西都在离她远去,思绪像离心机,生生把她扯向那段最难堪的回忆——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一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
第7章
陈轩是闵行的初中同学,某种程度上,也算她半个大学同窗。
小升初放榜的那个夏天,阳光如瀑,明晃晃地摊在地上。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蝉鸣,混在39度的室外气温里,蒸的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闵行跟人群凑在光荣榜前,踮着脚,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急切地找着自己的名字。
当看到“闵行”后边跟着“实验中学”四个黑体大字,她开心地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角,踮着脚尖落在地上,她默默退出人群。
能考上当地最好的实验中学,闵行自觉也算是半个“光宗耀祖”。
她像是怀里揣了只兔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赶。
可她推开家门,屋里却被铁笼罩着似的。爸妈阴沉着脸,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闵行背着光站在门口,心中“咯噔”一声,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她觉得嘴角又有些干,于是下意识舔了舔。随后,她一步两步地挪进屋子,整个人显得手足无措。
妈妈看到她进来,微微冲她扬了扬头,直奔闵行升学的话题:
“上那干什么去?咱家住的这么远,早上谁有空送你?晚上谁有空接你?”
说着,她眨眼的动作似乎刻意放缓。
爸爸也冷着脸发话:
“你又不是考第一进去的,你这是倒数第一擦边考进去的,去了也是给人当倒第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不懂这个道理吗?”
闵行听着这些话,脑袋如同在地里熟透后却错过丰收季节的麦子,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一直垂到第二天去学校确认签字。
“李老师,我们自愿放弃。”
爸爸的身后站着闵行。一个挺起胸脯,一个低垂着头。
十五块半地板砖大的屋子此时被挤得水泄不通。确认单在人群中传来传去,像是孩子们命运的接力棒。
班主任李老师听了这话,像是听到长江倒流一样惊讶。
他盯着面前这个一言不发、低垂着头的女孩子的小半边身子,沉默了一会儿。手上还捧着王致和豆腐卤玻璃罐子改的茶杯,杯里的茶叶刚泡开,碎茶沫儿像土块一样在杯子里散开,细小的尘土上下沉浮。
他轻轻扣上铁盖子,缓缓开口:
“哎呀,闵行爸爸。你说孩子这么聪明,去普通中学那不可惜了吗?”
爸爸却不为所动,像一座山一样,挡在闵行面前,让她只能从四面八方隐约听到李老师的话。
闵行低着头,视线中,爸爸今天穿了一双纯白色的皮鞋,是纯牛皮,很贵,一般他只在吃席的时候才穿。
此刻爸爸的声音是那么真切。一个字、一个字,铁锤似的,把钉子死死砸在她心上:
“不了,李老师。感谢您的一片好心。我这不也是怕孩子路上辛苦吗?以后要是天天没人接没人送的,实在不是个事儿啊。”
这话听着天衣无缝。
一条奔腾不息的江,将这座城市分为两半,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船只在江面上穿梭往来。而联通两岸的,仅仅只有一座大桥。他们住在桥的这一边,距离实验中学所在的对岸,远的像是两个世界。
还没等李老师再次开口,闵行身后一个大叔急切地挤了过来,满脸堆笑地说:
“哎!大哥,您孩子要是不想上,我给您5万块钱。哈哈,您孩子不上,按名次排,我孩子就能往上一档。额要不这样,我给您10万,钱怎么着都好商量!”
刹那间,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声音像是一条湍急的河,温度也仿佛变成了坚硬的铁块,一切的感触都变得混乱,夺走了闵行全部的思考能力。
面前的大山动摇了。
李老师赶忙插话:
“要不这样吧。我家媳妇就在那块上班,早上让小闵跟着车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