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106)
他凝视片刻,把搂抱得过紧的药枕从口鼻间拉开一点点,手指探去鼻下,听她的呼吸。
呼吸均匀而平缓,人陷入熟睡中。比起刚来那阵子细而急促、时断时续的呼吸,情况好得太多了,已不怎么像病中。
他默数了二十下,食指收了回去。
视线里又出现刚才那道雪亮如潮水拍岸的刀光。
人无畏,刀无惧。带足了一往无前的磅礴勇气。
她骨子里从未变过,出刀从不留后手。哪怕人已忘了,但身体还记着。
庭院里瞻前顾后、出手迟疑的那一刀,不是她的刀。
马背上疾冲而来的那一刀才是。
那是他们当年关外并肩摸爬滚打时,她在戈壁斩杀头狼、救下他性命的一刀。
第44章 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这几日出入朝廷,右手臂突然不能用了,偶尔需要动笔都左手提字。
散出去的帖子署名改用一笔古怪的狗爬字,倒叫最近接到帖子的朝臣心下惶惶不安。
宫里这日中午留膳,当着圣上面前,萧挽风还是用左手拿的筷子。奉德帝的眼神飘来几次,他只当没看见。
没过多久,冯喜亲自过来替他布膳,当面问了一句,“殿下这右手……到底怎么了?”
萧挽风便挽起宽大的朝服袖口,露出纱布层层包裹的精壮小臂。
纯白纱布早晨起身那阵子换的,到中午时,表层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哎哟。”冯喜惊道:“怎么伤着这么大一道伤口!好大的胆子,谁敢伤了殿下贵体!”
萧挽风把袖口拢起,继续用左手筷夹菜:“冯公公,别问。”
“怎么回事。”奉德帝状似不在意地开口闲问:“莫非是带入京的亲兵操练时误伤了你?”
皇帝开口亲问,萧挽风便放下筷子回禀。
“亲兵哪能伤了臣?是臣的后院人。皇兄恕罪,家丑不可外扬。”
御座高处飘过来的眼神更见兴致。
“朕记得你的后院人统共也就一个?前两个月宫宴领回去的谢氏女?怎么,这次又是她闹出事端?”
萧挽风明显没有吃喝佳肴的情绪了,开始停筷喝闷酒。
整壶美酒下肚后,带几分醉意一拍桌案,神色冰冷道:
“虽说美人多刺,谢崇山这女儿,骄纵太过!见她体弱多病,宠得多了些,倒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对臣也敢拔刀。皇兄不必多问,臣心中自有计较。”
奉德帝听得大笑。笑完道:“圣人曰,惟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五弟啊,你把后院人放得太近了。”说罢举杯。
两人遥遥互相敬酒。萧挽风道:“谢皇兄教诲。”
奉德帝笑着摆手:“后院小事哪值得教诲二字。”
奉德帝今日宫中设宴,当然不是来叙兄弟情谊的。酒过三巡,把话题引去关键处。
“虎牢关战事不利,谢崇山此人堪不堪用,朕还在观其后续。五弟,谢崇山这次上书请战,请求朝廷拨五万精兵,朕只拨给他三万。你觉得谢崇山领三万兵,可还能抵挡得住辽东王叛军?”
萧挽风略一沉吟,并不直接答是否,只陈述事实。
“谢崇山打法稳健,镇守关外多年的战役,也都以防守居多。给他三万兵,外加虎牢雄关天险,以他的打法,把叛军在虎牢关下拖上一年半载,应不成问题。”
“拖上一年半载”六个字,奉德帝显然不大喜欢,听着听着,嘴角便挂下去了。
“整年战事太久了。”奉德帝沉沉地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野如今闭口不提五年前令先帝北狩的那场龙骨山之战。朕也不提,唯恐伤及了先帝颜面。但不得不说,龙骨山之战遗毒甚广,不止朝廷损兵折将,更亏空了国库。朕这个临危受命的天子,伤神哪。”
萧挽风边饮酒边听着。
相比于他的无动于衷,奉德帝那处慷慨顿挫,说到伤感处还落了泪。
“朕看兵书写道:临阵换将不祥。朕无意承担不祥。既然启用了谢崇山,先不换他。但五弟你擅长奇袭,可有速战速决的法子?”
萧挽风放下酒杯,目光盯着殿内红柱,看似陷入漫长的思索。
“镇守朔州大营的威武将军唐彦真,擅长轻骑奇袭。可调派入关,召为前锋营主将,辅佐谢崇山的稳健打法,或有奇效。”
奉德帝拍案赞叹,当场吩咐中书省拟旨,召唐彦真入京。
皇家兄弟亲亲热热地喝过几轮酒,萧挽风满身酒气地出殿去。受伤的右臂依旧藏在袖中不动弹。
内殿大屏风后转出林相。
目光带深思,注视着萧挽风远处的背影。
奉德帝垂着眼皮喝茶。
“林相这次料错了。河间王并未举荐自己领兵,而是推举了一名擅长奇袭的大将调派去谢崇山麾下。以奇兵辅佐防守,一奇一正,相辅相成……林相,河间王的提议乃忠臣谏言啊。”
林相并不多辩解,长揖拜下谢罪。
“老臣惶恐。但说起擅长奇袭之将帅才,河间王自己才是朝中武臣第一。自从入京后,河间王却从未请战过一次。”
“刚才见河间王手臂受伤,之前也听闻身有旧疾,入京养病……不知河间王是否当真身体有恙,不能领兵,因此才荐举他人?”
奉德帝垂着眼皮,视线盯着碧绿色的茶汤久久不动。
林相没有说错。河间王的关陇四大捷,倒有三场是轻兵长途奇袭,以弱胜强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