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127)
但今夜是个难得的机会,让她可以剥开表面层层的迷雾,能往里多看清几分内里的真实模样。
“既然殿下说不嗜血,那我便信了。”
她捧着茶盏抿了一口,“殿下说自己不嗜血,却偏偏几次三番动用铁血手段。京城人人忌惮,凶名在外。图什么呢?殿下争的——还是生杀予夺的权柄。对不对?”
内室里两人,一个站一个坐,一人慢吞吞地喝茶,一个靠窗边喝酒。
谢明裳边说边瞄窗边那人的动静。
虽说她觉得不大可能,但万一三言两语碰触逆鳞,刺激得人翻脸……
他就会扔了酒杯,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了。
萧挽风喝完那杯酒,随手把空杯搁在窗边。人并没有走出门去。
“权柄是个好东西。”他如此回应道。
“手中掌权,你可以杀,也可以放。手中无权柄,你只能任人生杀予夺。”
他从窗边走近谢明裳身前,伸手摸了下她身侧搁着的刀鞘。
“你喜欢练刀。刀在你手中,让你感觉舒畅的,也是挥刀那刻的掌控感。你和我骨子里并无不同。”
这句“骨子里并无不同”倒叫谢明裳琢磨了半天。
琢磨到最后,人笑出了声。
“哪敢,我和殿下可太不同了。殿下天潢贵胄,眼界看得高远,所图远大。至于我呢,只要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安然无恙,我也就满足了。练刀图个强身健体、不要动辄生病拖累别人而已。”
“明裳。”
谢明裳微微一怔。这是他头一次在床帐子外喊她的名字。
家人好友都习惯称呼她的小名“明珠儿”。外头不熟悉的人称呼她“六娘”。当面叫她“明裳”的人并不多。
这两个字听在耳里,感觉陌生又新奇。
她诧异地抬头,萧挽风通过铜镜盯着她的眼睛。
“掌控不是坏事。喜欢,便牢牢抓紧。”
“手里一无所有,刀都握不稳,谈什么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凭什么护住那一亩三分地?你连自己的前路都掌控不住。”
“无法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谢明裳内心最为隐秘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针尖扎了一下。原本微微上翘的漂亮唇角抿直了。
“殿下喜爱掌控权柄,那你也来错地方了。”
她仰起头,言语同样的直来直往,毫不相让。
“关外才是殿下领兵掌权的地方。你在京城领不了兵,掌不了权。只能做个富贵锦绣堆里的闲王,被忌惮,被监视,被上头掌权的人生杀予夺。殿下,你不该奉诏来京城的。”
她应答得尖锐,直戳根本,原本已经做好了碰触逆鳞的准备。
但萧挽风的逆鳞显然和她所想的不大相同。
她这句直白的反驳,居然丝毫未戳到他的痛处。
萧挽风站在她身侧,低头注视乌黑的发顶片刻,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缭起一缕卷在手里。
“我必须来。”
抚弄发丝的动作轻缓,他的声线却极坚硬,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出不容置疑的意味。
“边地累聚的权势,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辽东王是前车之鉴。他如今什么称呼?逆贼。”
这一夜过得很慢。
谢明裳面向床里,抱着软枕,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
“掌控不是坏事。”
“无法
掌控自身的人,只能依附。”
“我必须来。”
“不来一趟京城,便无法化成真正的权势。”
“辽东王是前车之鉴。”
在她身后,同床而眠的男人呼吸平稳悠长,人已睡沉了。
他每夜睡得并不多,早起晚歇,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白日还有许多精力消耗在京畿兵营。一旦睡下,便睡得很沉。
她无声无息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睁开眼帘。
沉睡中的男人,眉心依旧细微拧成起,唇线紧抿,睡梦中也不露出半分松懈。
她在黑暗里盯看良久,抬起手,轻轻地摸过他抿直的唇角。
他今年二十三岁。
其实也不过比她大了四岁。
野心勃勃。渴望权柄。
她还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坚持“必须来”。为什么冒着极大的风险,抛下他在边地累年积攒的威望权柄,只带着两百亲兵入京。
天子卧榻边的富贵闲王岂是好做的?这一趟入京,当真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权柄?
自己都能看出的凶险,他看不出?
远处隐约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他很快要起身了。
梆子的缭缭余音还未断绝,枕边人果然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的瞬间,抬手把唇边不老实四处乱摸的纤长指尖给攥住。
谢明裳却也不怎么怕。
被攥住的手指头,依旧停留在薄而柔软的唇角处不动。
趁他睡着摸两下又怎么了?
同样的事他对自己都做过多少回了?气壮胆粗四个字:
跟他学的。
谢明裳在黑暗的帐子里告知今日浴药包闹出的动静。虽然表面看不出问题,但穆婉辞亲自送药包来合欢苑,本身就代表着大问题。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只一点头,表示知晓。
人却依旧侧躺着未动,不老实的秀气的手指头依旧被他攥着。
目光里带无声的催促。
谢明裳若有所悟,搭在他唇边的指腹又轻轻地摸索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