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174)
有道黑影从七孔桥的黑暗桥洞下翻出,仿佛夜色里一缕黑烟,无声无息翻上灯光明亮的桥面。
谢明裳听到身后响起的呼啸破空风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远处的河岸边,忽地传来一声喊:“谢——!”
那是个年轻男子嗓音,越过水面而来,声线里带惊慌又含怒气,听在谢明裳耳里陌生。
那嗓音终止得却又突兀,喊了个字便消失,倒仿佛被人扑过去捂住嘴似的。
随着那声喊,迎面慢腾腾走近的小内侍像被定住了。
从他的角度,似乎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骤然张大嘴巴,双目瞪大,定定地看向谢明裳身后,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
灯光明亮的七孔桥上,突兀地亮起两道雪白刀光。
两道弧光亮起的前后略有参差,却几乎于同时消失。
谢明裳此刻站着的石桥栏杆边,正有一座灯台,鲜红色的液体呼啦啦飞溅进灯台,飞溅进油灯芯里。
灯芯晃了晃,火光黯淡片刻,又重新明亮起来。
谢明裳手中握一把半月形状的弯刀,刀鞘滚落地上,倒映出明亮灯火;开锋的刀尖雪亮,映出对面蒙面黑衣刺客一双仓皇的眼。
黑衣刺客的右手齐腕而断,掉落在桥面上。断手还紧握着一把薄刃刀。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鼻下。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谢明裳的衣摆上滴滴答答地流血水,又落去萧挽风的衣襟上。
谢明裳的眼睛盯着对面刺客,萧挽风的目光盯着身前手握滴血弯刀的小娘子。
刺客的断腕还在涌血。血水如细水柱般溅落桥面。
发愣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眼前容色昳丽的小娘子,仿佛一朵枝头盛开的精致花儿,凋零徒惹怜惜。
他于桥下藏身处冷眼看她上桥时,对于今日注定陪葬的这位谢家小娘子,心里还闪过不忍……
木轮椅后头挂着的弯刀,竟不是河间王的兵器!是这谢六娘的兵器!
她竟然不回头,只听风声便估出他出刀的方向。
那惊人一刀,后发而先至,角度极度刁钻,直接削断了他的手腕……
刺客捂着断腕,怨恨地瞪视令他功败垂成的小娘子,踉跄倒退两步,跳下桥去,消失在桥下黑暗中。
桥上小内侍放声尖叫!
喊叫包含惊恐,尖利地冲破水面,传入池两岸的众多双耳中。
距离七孔桥不远处,水边上百宫人齐声惊喊,响彻天际!
不,亲眼目睹桥上一场刺杀的,岂止是宫人而已?
奉德帝压根不在太清池对面的御花园。御驾此刻正沿着太清池边往下游走,缓行观灯。
林相立于奉德帝身侧,大批文武重臣随驾,众人目瞪口呆……
数百双眼睛,俱都看得清楚!
“护驾!护驾!”不知哪个宫人尖声大喊!
附近禁卫俱被惊动,仿佛无头苍蝇般,一股脑儿急奔向桥上,跑到中途又仓促奔来天子驾前。
乱哄哄奔走动静里,几名禁军指挥使匆忙赶到,跪倒在圣驾面前惊惶告罪,又询问如何处置。
奉德帝面沉如水,并不说话。
身侧的冯喜高声道:“宫中进了刺客,还需圣上下旨处置?禁军各就各位,搜查宫室,务必要把行刺的刺客翻找出来!”
众将领齐齐应喏,正要领命离去,林相开口补充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给河间王一个交代。”
奉德帝目光沉沉,凝视远处。
七洞汉白玉桥高处,他的五堂弟,河间王萧挽风,依旧稳稳地坐着。
在两岸数百道目光下,桥上遇刺,从头至尾,他没有离开过轮椅。
奉德帝的视线闪动,和身侧的林相对视一眼,林相垂目看地。
奉德帝的目光里怒火升腾。
蠢货!
打草不成反惊蛇!
“刚才出声惊动刺客的,是哪个?”奉德帝冷声质问。
太清池岸围拢的群臣神色各异,纷纷退避,人群让开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的河岸边,跪倒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贵胄子弟,伏身行礼道,“是微臣,蓝孝成。微臣不慎——”
人群里忽地走出一个身高体胖、面如重枣的紫袍老臣,二话不说,抬脚把蓝孝成踹翻地上,上去接连几道响亮耳光,回身跪倒:
“老臣教子无方!此子胆小,惊见刺客,以至于御前失仪。陛下开恩!”
奉德帝冷眼斜乜面前跪倒的父子两个。
正是裕国公之世子蓝孝成,在刺客现身桥上、众人察觉之前,隔水大喊一声“谢——”
才发出第一个字,便被他老子扑过去捂住了嘴。
捂嘴又有何用,该惊动的人,已惊动了。
今日精心设一场局,原本十足把握能试探的事,未能试探
出结果。
蠢货!
奉德帝走过跪倒的裕国公父子两个面前,冷冷道:“御前失仪?那便按御前失仪的律法,从重论罚。”拂袖而去。
天子御驾离去,大批禁军护卫和重臣随驾离开太清池,对岸的女眷也急匆匆全数回避,池边聚拢的人群片刻间减少大半。
但还有众多赴宴朝臣在水边逡巡不去。
上百双眼睛,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七孔桥中央的河间王,直面刺客白刃而泰然不动,被身后的小娘子推着木椅滚轮,由闻讯急赶而来的禁军团团护卫着,缓步下桥来。
斩断刺客手腕的那把弯刀,依旧挂回了椅背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