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224)
“处置黄内监,是冯喜公公自己拿的主意。圣上隔两天不见黄内监,随口问起一句,才知人下了狱。再追问一句,又道牵扯进行刺大案,人已折腾废了。”
“冯喜公公这回可捅了马蜂窝。”
奉德帝并不在意身边服侍的内侍。御前侍奉茶水的杨保和,说起来也是服侍两朝的老人了,借着朱红惜的案子,被冯喜整治得半死不活,奉德帝连多问一句都无。
奉德帝平日对黄内监嫌弃得紧。冯喜看在眼里,并不觉得此人重要。直接把人下狱拷问。
“这次不知怎的,为个平日不怎么待见的黄内监,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当场下旨剥去冯喜公公的衣袍,赐杖二十,收回千羽卫统领之权。冯喜公公这回要倒大霉了。”
“宫里最近乱的很。”
逢春细细地详说,萧挽风端坐上首位,无事人般地听。
黄内监如何得罪的冯喜?
当然是因为他在河间王府受了惊吓,大喊出的那两句要命言语,传进了冯喜耳朵里。冯喜再容不下他。
【冯喜老贼,你害我!】
【许多宫里阴私事,冯喜老贼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知晓啊】
无论他知晓的所谓阴私事到底是哪些。总之,被割去舌头又打断手的黄内监,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黄公公废了,冯喜公公却也没落下个好。大家私下里都道,冯喜公公这回聪明太过头了。”逢春嘴里感慨着,脸上却笑得开怀,喜悦遮掩不住。
“宫里往常都说,冯喜公公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如今看来不确实。冯喜公公揣摩出的意思,哪怕就是圣上心里的意思——圣上不见得高兴呐。”
奉德帝为何突然忍不了冯喜了?
黄内监人不够聪明,奉德帝表面嫌弃,心里却满意他的这份不聪明。
冯喜揣摩人心的本事一流,时常揣测天子之意行事。奉德帝忍不下的,就是冯喜的这份过于聪明。
逢春还在请示:“殿下有什么吩咐奴婢做的。如今宫里乱的很,可以趁乱浑水摸鱼。”
萧挽风盯了他片刻:“不急着踩冯喜。他还没死透。”
“砸重金,走门路,顶上黄有台的位子。你敢不敢坐?”
黄内监的殿上回事职位,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好肥缺。逢春喜形于色,噗通跪倒,大礼叩拜。
“奴婢愿赴汤蹈火!”
——
谢明裳捧着黄绢圣旨,回了趟晴风院。
鹿鸣、兰夏,乃至于寒酥、月桂,各个泪水涟涟。
李妈妈噙着泪水,把圣旨供奉去香案上,喃喃念佛不止:“老天可怜见的。皇恩浩荡,谢家有福,有这道圣旨恩典,六娘终归可以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箱笼,嚷嚷着今天就要和谢明裳一起回谢家。
烟雾升腾的香炉面前,谢明裳眼神奇异,睨视香案上供奉的黄绢圣旨。
皇恩浩荡?
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