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231)
胡太医弓着身子拐弯抹角地说;萧挽风站在檐下,不动声色地听。
听他提起朱红惜,又隐晦提起“如何调理身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宗室后嗣,从来都是宫廷最敏感之事。
胡太医真正想问的是:身为王府后院枕边人的谢明裳,应该用药协助她有孕,还是用药防备她有孕。
胡太医自认委婉地问出心里最要紧的疑问。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复,却见长身立于檐下的王府主人缓缓侧过身来,盯他一眼。
那道眼神尖冽,仿佛刀锋刮过他的脸。
“子嗣由天定。尔等岂能左右之?”萧挽风一字一顿地道,心底泛起淡漠杀意。
“你确实大胆。”
视线泄露而出的杀意,不知被胡太医领受到几分,但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胡太医浑身一抖,惊恐拜倒:“下官多嘴!下官多嘴!”
“殿下说的极是!子嗣天定,非人力能左右。下官每日给娘子请平安脉,药补食补,调理身体康健,去除旧疾隐患,其余事不多嘴!这才是下官的职责!”
萧挽风漠然听着。
听完一颔首,道:“说的好。玉瓶留下,出去。”
胡太医拍马屁拍去马腿上,连滚带爬奔出庭院。
两只长颈小玉瓶留在窗边,被萧挽风握在手中,转身回书房。
谢明裳隔得远,几道屏风竹帘屏蔽视线,看不到外头动静,只隐隐约约听到最后几句对话。
见萧挽风托两只药瓶回转,她抱着被子,好笑地打量他的面色。
胡太医怎么犯在他手里了?听外头扯着嗓子嚎那几句,她还当胡太医要被下令拖出去砍了。
漂亮的眼睛明晃晃露出疑问,萧挽风只当没看到。
他坐在谢明裳身侧,借日光细查两只玉瓶上的标记,挑出外敷的那只玉瓶放在床头,抬手掀开被子。
谢明裳:?又来?!
脚踝这回被提前按住,谢明裳躺在木板床上,心里默默腹诽:这种事不都是贴身女使做的?他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罢了。
反正伤就是他弄的,愿意擦药,不弄疼她,随他去。
宫廷秘药确实是好东西。
仔细涂抹两回,临近中午,淤肿明显好转。萧挽风把被子盖上,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胡太医人还有用。”
谢明裳趴在床上唰唰写字。
【他怎么招惹你了?】
萧挽风看在眼里,不答,只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长发,起身出书房,几步走下庭院,抬头注视远方。
今年一直多雨,这两日难得晴好天气,碧天如洗,天边五六只黑点翱翔,远看像鹰。
——但京城地界哪有那么多自由翱翔的野鹰。多半是哪家贵胄子弟浩浩荡荡出猎用的猎鹰。
门外响起脚步声。严陆卿匆匆走入庭院,隔十几步道:
“殿下,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还需要报给——”
萧挽风摆摆手。
严陆卿瞥他脸色,当即闭嘴,静悄悄走回院门外候着。
萧挽风仰头对着碧天长空,良久,长吐出一口气。
愤怒从何而来?
胡太医与朱红惜不同。他并不是宫里安插入王府的眼睛。
胡太医说那番“如何调理娘子身体”的话时,居然发自真心实意,替他这主上着想。
正是因为这份替他着想的真心实意,拐了个弯,落在谢明裳身上。
只需他点头,便可以用药调理她的身体,促她有孕,亦或控制她无孕。胡太医只来问他这王府做主的人,丝毫不觉得,需要问一问此刻就在书房的小娘子。
难怪她在京城过得不好。
她没有错。
错的不是她,是这片地方。
身处鲍鱼之肆,怎能不被沾染恶臭?
整日浸泡毒液之中,如何能不中毒?
萧挽风视线尖锐而凛冽,环视四顾。
他身处在安静庭院当中,头顶碧空,耳边鸟鸣,并无人敢打扰。
然而,透过表面的这份静谧,却有无形无影的压抑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站在当中,感觉到熟悉的窒息。
少年时,他曾有一段跟随父兄居住京城的时光。
失去封地、处处抬不起头的父亲,急于融入京城的兄长,格格不入的自己……当时他便感觉到同样的窒息。
年少的他想不明白。如今的他,想明白了。
内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萧挽风转身往屋里走。
谢明裳感觉好些了,人便躺不住。衣裳穿戴得整整齐齐下床来,往外走一步,表情细微地扭一下。
眼见萧挽风穿过竹帘,向她迎面走近,谢明裳心里默数:一,二,三……
隔几步距离,直接往地上扑。
萧挽风一惊,疾步赶上,及时把人接住。
砰地闷响声传来,谢明裳结结实实栽在他身上,鼻子撞上胸膛,震得眼前嗡嗡地晃。
她捂着泛酸的鼻尖,人却在笑。
早就知道他能接住自己。
她喜欢小小的危险游戏。
人站稳了,还有只手扶住她的后腰,萧挽风怕她又摔了,搀扶得紧。低头望来时,习惯性地拧眉:
“急着起身作甚?回去歇着。”
谢明裳才不要。手指轻轻地钩一下,笑盈盈勾着他越过屏风往外间走,人在罗汉床边坐下。
锦绣织罗堆砌的罗汉床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