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316)
谢明裳夹起一块新涮好的羊肉,蘸得满满的芝麻酱,芝麻清香混着羊肉鲜香放进嘴里。
“庚帖放一放。”她边吃边说,“先把另一桩心事了结了。我很久之前提过,也不知你还记得么。”
短短两句对话,萧挽风神色已镇定如常,边涮肉边道:“你说。”
谢明裳自己倒停手想了想。从何处说起呢。
“还记得嫂嫂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发了晕眩,躺在车里不能动弹。你撕下一块布遮住我的眼,让我好好休息。”
回程那一路,两人在车里散漫闲谈。
“当晚,我第一次和你提起,想出关走走。”
前些日子,她领十名王府亲兵急追父亲的调令。在兰州成功拦截信使队伍,却也把队伍的人统统截杀了个干净。
不舒服的感觉,从那时便在骨子里开始升腾。离京城越近越翻腾。
京城有她众多亲友。谢家爹娘哥哥对她都极好;河间王府上下众人对她也尊敬有加。端仪郡主视她如姐妹。
但还是不喜京城。待得足够久了,足够了解,以至于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里,”她虚虚地比划天地四周,圈起一个四方笼子形状。
“自有规矩。”
“规矩多且严整,细如毛,密如网。把所有人圈在里头,自小训诫。稍微违背半分,便是离经叛道。我呢,在这大笼子里格格不入。”
谢明裳夹起一块鲜肉,放入滚沸的水里慢慢涮着。
“从前总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旁人都觉得这套规矩如天地方圆,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却觉得厌烦。我以为自己在关外长大的缘故。关外长大的人不怎么懂中原规矩。”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今回想,实在难怪。我可不只是关外长大,还是在关外的蛮夷部落长大的。瞧瞧我母亲教了我什么。”
萧挽风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母亲爱慕你父亲,自关外私奔而来,与你父亲厮守,生下两名子女……他们未成婚。”
谢明裳笑起来,坦然承认。“我母亲的例子在前头,中原礼数拘束不了我了。”
她把涮好的羊肉分成两份,一人一半,边吃边说。
“但我母亲教我的,可不只是为父亲私奔。”
爱慕父亲弓马英姿,愿意为他私奔而来,不计名分,只求厮守。
却在父亲攻打族人的前夜,毅然抱着年幼的女儿割席而去。
母亲生在十二月十五,传说中长生天的诞辰。每年这天,族人于雪山脚下盛大祭祀,母亲对山峰圆月,跳弯刀舞,献舞于长生天。
离开父亲而去的头一年,母亲回归族中,抛弃汉姓,恢复族名。十二月十五这夜,一曲弯刀舞如月下惊鸿。
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篝火面前,迷茫地从头看到尾。
为什么日子变化这么大呢。
母亲热汗涟涟地跳完弯刀舞,把满脸困惑的她抱起怀里,捏了捏脸蛋,“别想那么多。”
“一辈子短得很,小明裳。”母亲抱着她,指她
去看山峰边高挂的满月。
“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后,满月依旧挂在同样的高处。想想永恒的长生天,千万年不变的山和月亮,想想月亮下的千千万个我们。不同的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千万支弯刀舞。”
那个晚上,母亲和她笑说最后两句:
“去哪里都能活一辈子,怎样都能活一辈子。当然要顺自己的心意活。”
“小明裳将来长大了,在哪里都要活得好好的。”
*
热气蒸腾,熏得眼眶有点发热。
谢明裳把铜锅子里的熟羊肉全部捞出,全推去对面。
她想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庚帖递来我这里,谢家爹娘哥哥都允了我们的婚事,挽风。”
她直视过去,“只要我也点头,我很快便要嫁入河间王府了。你如何打算我的将来?”
萧挽风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末尾,简短道:“王府女主人,我之发妻。”
“河间王妃。”谢明裳点点头,“这四个字,便是后半辈子的我。有这四个字顶在头上,我还能轻易出京么?”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出京,随时可出京。”
“出京的那个是河间王妃。王妃出行,自有王妃的规矩,”谢明裳抬手比划示意。
“前后仪仗打起,前方有人浇水灭尘,后方旌旗、宝盖,一样不许落下。沿途官员接待,接应规格都要按照朝廷规矩来……按规矩,王妃出行乘马车。我还能骑马吗?”
谢明裳边说边摇头,“被规矩捆缚死的河间王妃,也不再是我了。”
她想得清楚,把庚帖推去对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
“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但庚帖放一放,挽风。我想先去关外走走。你答应过我的。”
萧挽风把庚帖接在手里,放回桌上。
回答言简意赅。
“好。我陪你去。”
短短五个字,回复得过于明确,倒叫谢明裳原地发了一阵怔。
她起身掀开厚实的挡风帘子。被帘子遮挡住的焦黑庭院,烧塌的屋檐,地上没拔走的箭头,再度明晃晃地出现在视野里。
“你陪我去?京城乱成一锅粥,你怎么抽身陪我去?”
萧挽风走出凉亭,沿着草木焦黑的庭院,把几支箭头挨个拔出,扔去路边,人走回来。